该文曾于1914年6月发表在英文报纸《中国评论》上,在美国留学的胡适看到此文,并在日记中略有评论。(在北京东方学会上所宣讲的论文)
首先,请允许我对今天下午所讨论的主题做一点解释。我所说的“中国人的精神”,并不仅仅是指中国人的性格或特征。关于中国人的特征,已经有许多人做过描述。但是,诸位一定会同意我这样一个看法:迄今为止,尚未有人能够勾画出中国人内在特质的整体面貌。此外,当我们谈及中国人的性格或特征时,也很难给予简单的概括和归纳。因为众所周知,中国北方人的性格是与南方人不同的,正如德国人不同于意大利人一样。
我所指的中国人的精神,是中国人赖以生存之物,是本民族固有的心态、性情和情操。这种民族精神使之有别于其他任何民族,特别是有别于现代的欧美人。将我们的论题定为中国式的人(Chinese type of humanity),或简明扼要地称之为“真正的中国人”,这样或许能更准确地表达我所说的含义。
那么,何为真正的中国人?我相信诸位一定会同意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特别是目前我们已经看到,典型的中国人——即真正的中国人正在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类型的中国┤恕—即进步了的或者说是现代的中国人。事实上在我看来,往日那种典型的中国人在世界各地正趋于消亡。所以,我们应该仔细地看上最后一眼,看看究竟是何物使真正的中国人本质地区别于其他民族,并且区别于正在形成的新型中国人。
首先,我想诸位感触最深的,一定是在旧式的典型的中国人身上,没有丝毫的蛮横、粗野或残暴。借用一个动物学的术语来说,我们或许可以将真正的中国人称之为被驯化了的动物。我认为一位最下层的中国人与一个同阶层的欧洲人相比,他身上的动物性(即德国人所说的蛮性)也要少得多。事实上在我看来,用一个词可以把典型的中国人所给你们留下的印象归纳出来,这就是“温良”(gentle)。我所谓的温良,绝不意味着懦弱或是软弱的服从。正如前不久麦嘉温博士所言:中国人的温良,不是精神颓废的、被阉割的驯良。这种温良意味着没有冷酷、过激、粗野和暴力,即没有任何使诸位感到不快的东西。在真正的中国式的人之中,你能发现一种温和平静、庄重老成的神态,正如你在一块冶炼适度的金属制品中所能看到的那样。尽管真正的中国人在物质和精神上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其不足都受到了温良之性的消弭和补救。真正的中国人或不免于粗鲁,但不至于粗俗下流;或不免于难看,但不至于丑陋骇人;或不免于粗率鄙陋,但不至于放肆狂妄;或不免于迟钝,但不至于愚蠢可笑;或不免于圆滑乖巧,但不至于邪恶害人。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就其身心品行的缺点和瑕疵而言,真正的中国人没有使你感到厌恶的东西。在中国旧式学校里,你很难找到一个完全令你讨厌的人,即使在社会最下层亦然。
我曾提到典型的中国人给诸位留下的总体印象是温良,是他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当你分析一下这种温良的特性时,就会发现,这种温良乃是同情与智能(intelligence)这两样东西相结合的产物。我曾把典型的中国人比作已被驯化的动物,那么是什么使得驯化的动物如此不同于野生动物的呢?我们都承认驯化的动物已经具有某些人的属性。但是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就在于智能。一个驯化的动物的智能不是一种思考的智能,它不是由推理而来,也不是来源于它的本能——就像狐狸那种狡猾的本能,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美味的小鸡。来源于本能的智能不仅狐狸,甚至所有的动物都有。但我们所说的驯化的动物所具有的某些人类的智能,与狐狸或其他任何动物的智能是有完全不同的。它既不源于推理,也不生自本能,而是起自人类的同情心和一种依恋之情。一匹纯种的阿拉伯骏马之所以能够明白其英国主人的意图,既不是因为它学过英语语法,也不是因为它对英语有本能的反应,而是因为它热爱并依恋它的主人。这就是我所说的区别于狐狸或其他动物的、人类的智能。人的这种智能使其有别于动物。同样,我认为正是这种同情的智能造就了中国式的人之类型,从而形成了真正的中国人那难以言表的温良。
我曾听说一位外国友人这样说过:作为外国人,在日本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发讨厌日本人。相反,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发喜欢中国人。这位外国友人曾久居日本和中国。我不知道这样评价日本人是否合适,但我相信在中国生活过的诸位都会同意上述对中国人的判断。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居住的越久,就越喜欢中国人,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中国人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尽管他们缺乏卫生习惯,生活不甚讲究;尽管他们的思想与性格有许多缺点,但仍然赢得了外国人的喜爱,而这种喜爱是其他任何民族所无法得到的。我已经把这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概括为温良。如果我不为这种温良正名的话,那么在外国人的心中它就可能被误认成中国人体质和道德上的缺陷——温顺和懦弱。这里再次提到的温良,就是我曾给诸位展示过的源于同情心或真正的人类的智能的温良,——既不是源于推理,也非产自本能,而是源于同情心——来源于同情的力量。那么,中国人又是何以具备了这种同情的力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