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能唱歌:唱古老的歌,唱轮舞歌、还唱复盆歌?及圣歌,唱各种各样的歌曲!我从前会唱的歌曲可多了,直到今天也没忘。只是现在我不唱伴舞歌曲了:您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有资格唱这种歌了。”
“那你怎么唱呢?……在心里默默地唱吗?”
“也在心里默唱,也唱出声来。要大声唱,我唱不出来,但是总能唱得叫人听得见,听得懂。我方才跟您说过:有一个小女孩经常到我这儿来,是个孤儿,挺聪明,挺机灵的。我常教她唱歌,她也很爱和我学,都学会了四支歌儿了。您大概不相信吧?等一下,我就唱给您听……”
露凯丽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使劲儿……我听到一个病得就要死去的可怜人要唱歌,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既怜悯又恐惧之感。然而,没等我说出话来,就听到了一种悠长而微弱的,准确而清晰的歌声,那歌声是颤颤巍巍的……一声接着一声地唱了起来。露凯丽娅唱的是《在牧场上》……她在唱的时刻,脸上依然是那种石化了的呆滞表情,两只眼睛也是呆滞不动的。她竭尽全力地唱着,那歌声就如同缕缕轻烟,如同丝丝轻风一样地颤抖着,飘动着,令人如痴如醉,她似乎要把心中全部美好的情感都倾泻出来……
我不再有半点儿恐惧之感了,心中只是充满了一种难以表达的无限怜爱之情和揪心扯肺的痛楚之感。
“哎呀,我唱不了啦!”她突然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我看到您太高兴了。”
她静静地合起了双眼。
我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那骨瘦如柴而又冰冷的小手……她望了我一眼——她那犹如古代雕像一样的镶着金色睫毛的黑眼睛,重新又闭了起来。过了片刻,她那双眼睛在阴暗中又映射出点点亮光……啊,那是点点泪珠在闪烁。
我依旧呆呆地坐在那里。
“我这个人真是的!”露凯丽娅忽然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劲头儿说,把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拼尽全力想把眼睛里的泪水挤掉。“这有多难为情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我好长时间不曾哭过了……唉,打从去年瓦西里·波里亚科夫来过的那天以后,就没再哭过。他坐在这儿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倒没觉得怎么样,可是等到他一走,我就哭起来了,并且哭得很厉害,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哪来的这么多的眼泪呢?……但是,我们女人的眼泪从来就不珍贵,不值钱,老爷,”露凯丽娅向我问道,“您一定带着手帕吧……请不要嫌弃我,帮我擦擦眼泪吧。”
我赶紧替她擦干了眼泪,并且把手帕也送给了她。最初她说什么也不肯要……还说,“我要这样的礼物有啥用啊?”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白手帕,但还是很新的。后来她就收下了,用瘦弱的手抓着手帕,就一直紧紧地抓着不放了。棚子里面还是很暗,但是我呆了一段时间已经习惯了,已经能看清楚她那张面容和面部的表情了。这时,我还看到她那青铜色的脸上罩上了一片红晕,我甚至仿佛觉察出她昔日俊俏的风采。
“老爷,您方才问我,”露凯丽娅又想起刚才提到过的话题,“我是不是整日里总睡觉?说实话,我的确睡不了多少觉,但是,只要一打瞌睡,我都会做梦,而且还都是好梦!我可是一次也没梦到过我生病:在梦里,我总是身体非常好,总是特别年轻,……只有一点让我很难受:每当我醒来之后,想舒舒服服地伸展一下身体,可是全身都像被牢牢地钉住一样。有那么一次,我做的梦那才叫奇妙无比呢!要不,我就讲给您听一听,可以吗,……好,那我就讲给您听:
“——我梦到我站在田野之中,四周全都是长得高高的黑麦,全都熟透了,一片金光闪烁!我似乎领着一条毛色火红的狗,这条狗凶极了,一个劲儿想咬我。我手里仿佛还拿着一把镰刀,而且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镰刀,真像是个月亮,也就是镰刀形的月牙儿。我得用这个月牙儿把黑麦割完。可是我的全身像火烤一样的难受,而且月牙儿刀把我的眼睛照花了,我就觉得全身疲倦,四肢无力。忽然我的四周又出现了好多好多的矢车菊,每一朵都老大老大的!那些矢车菊还都转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心中就想:我就先采些矢车菊吧;瓦西里说他一定要来这儿,我先给自己编一个花冠戴吧,不会耽误割黑麦的。想着,想着,我就动手采集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矢车菊一到我的手里就不见了,无论如何就是采不到手!也就没办法给自己编花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