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认不出我来了吗，老爷？”那个声音颤颤悠悠地说，就好似非常费力地从嘴里挤出来一样。“是啊，怎么能认得出来呢！我是露凯丽娅呀……您想起来了吗？在斯巴斯克村，在您家的老太太那儿，那个领跳轮舞的……想起来了吗？我还当过领唱的呢！”
“露凯丽娅！”我不相信地惊叫起来，“真的是你吗？怎么会是你呢？”
“是我，老爷，真的是我。我就是那个露凯丽娅。”
我猛然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茫无所措地呆望着她那张黑乎乎而又死气沉沉的面孔，她那双亮晶晶却又呆滞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我。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呢？眼前这具木乃伊式的人居然是露凯丽娅！想当年她是我家所有女仆中最漂亮的姑娘，她身材苗条，前胸丰满，皮肤白里透红，细嫩而又滑润，她就是昔日那个擅长歌舞的露凯丽娅！露凯丽娅呀，聪慧机灵而又活泼、欢快的露凯丽娅，令我们这些当年的小伙子神魂颠倒的露凯丽娅，那时我才十六岁，但是也曾悄悄地迷恋过露凯丽娅！
“我的老天哪，露凯丽娅，”我最后如梦方醒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遇到大灾大难了！你可不要厌弃我呀，老爷，千万不要因为我遭劫难而讨厌我。请您坐得近一点，就请坐在这个小木桶上吧，要不您听不清我说什么……您试试看，我没力气大声说话了！……啊，我能见到您太高兴了！您为啥到阿列克谢耶夫来了？”
露凯丽娅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还有点颤抖，但是却没有结结巴巴的，也就是说得很连贯。
“是猎人叶尔莫莱领我到这儿来的。还是请你和我讲一讲……”
“讲一讲我遇到的大灾大难？好吧，老爷。这是好早以前的事儿了，大约六七年了。那时，我刚和瓦西里·波里亚科夫订婚——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满头鬈发，在餐室里侍候您家老太太的那个人？但是，那个时候您已经不在乡下了，到莫斯科念书去了。我和瓦西里深深地相爱着，我每时每刻都挂念着他。谁曾想到春天就出事了：有一天深夜里……不，天都快亮了……不知怎么回事儿，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从花园里传来夜莺的啼鸣，好听极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爬了起来到凉台上去听，夜莺一个劲儿地唱啊，不停地唱啊……忽然，我听到好像有人在叫我，仔细一听，是瓦西里在叫我，声音很低：‘露凯丽娅！……’我一高兴，赶紧转过身来一看，也许因为没有睡好觉，还迷迷糊糊地，一抬脚就踩了个空，一下子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扑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当时并没觉得怎么样，立即爬起来就回到自己的屋里。只是觉得身体里不大对劲儿，肚子里，不知什么东西，好像断了似的……让我先喘口气儿……歇一下……老爷。”
露凯丽娅不吭声了，我非常吃惊地望着她。尤其让我吃惊的是：她在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时，是那样地轻松而平静，既不叹息，也不呻吟，一点也没有诉苦和抱怨，更没想乞求别人的同情。
“从摔了一跤的时候起，”露凯丽娅又接着说下去，“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越来越瘦，全身一点劲儿也没有，全身皮肤也越来越黑了；走起路来很费劲儿，两腿无力，到后来根本就不听使唤了。站也站不住了，坐也坐不住，整天只好躺在床上。吃也吃不下，甚至连水也不想喝，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您的老太太真慈悲，心肠太好了，不光是给我请医生，还送我去医院看病。可是我的病一点儿也没好转，而且哪个医生也诊断不出来我究竟患的什么病，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医生千方百计地给我诊治：用烙铁给我烫背，把我放在冰里，……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全都治不好。折腾到最后，我全身都僵直了。……那些先生再别无他法，只好说：她的病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了。但是主人家怎么能养着一个不能自理的残废呀……没办法，只好把我安置在这儿，这我也得感谢主人的大恩大德，更何况这儿有我的亲戚照应。您看到了，我这不还活着呢。”
露凯丽娅又不吭声了，而且拼命地想笑一笑。
“你的遭遇太凄惨了！唉，太可怕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哀叹地说了这么一句，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是好，只好硬着头皮问道：“瓦西里·波里亚科夫对此事没过问吗？”问过以后，我才感到问得太莽撞了。
“波里亚科夫怎么过问？他也难过了好长时间，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跟另一个姑娘结婚了，是格林村的人。您知道这个村子吗？离我们这儿没多远。那个姑娘叫阿格拉菲娜。波里亚科夫原来非常爱我，可是毕竟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呀。我不能耽搁他一辈子呀，我还怎么能和他成亲呢？听说，他娶的这个妻子相当不错，心肠也很好，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在邻村的一户人家里当管家：您家老太太给他办了身份证，准许他走的。感谢上帝保佑，他如今日子过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