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说,不过是要指出今日所谓有主义的革命,大都是向壁虚造一些革命的对象,然后高喊打倒那个自造的革命对象;好像捉妖的道士,先造出狐狸精山魈木怪等等名目,然后画符念咒用桃木宝剑去捉妖。妖怪是收进葫芦去了,然而床上的病人仍旧在那儿呻吟痛苦。
我们都是不满意于现状的人,我们都反对那懒惰的“听其自然”的心理。然而我们仔细观察中国的实际需要和中国在世界的地位,我们也不能不反对现在所谓“革命”的方法。我们很诚恳地宣言:中国今日需要的,不是那用暴力专制而制造革命的革命,也不是那用暴力推翻暴力的革命,也不是那悬空捏造革命对象因而用来鼓吹革命的革命。在这一点上,我们宁可不避“反革命”之名,而不能主张这种种革命。因为这种种革命都只能浪费精力,煽动盲动残忍的劣根性,扰乱社会国家的安宁,种下相残害相屠杀的根苗,而对于我们的真正敌人,反让他们逍遥自在,气焰更凶,而对于我们所应该建立的国家,反越走越远。
我们的真正敌人是贫穷,是疾病,是愚昧,是贪污,是扰乱。这五大恶魔是我们革命的真正对象,而他们都不是用暴力的革命所能打倒的。打倒这五大敌人的真革命只有一条路,就是认清了我们的敌人,认清了我们的问题,集合全国的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学知识与方法,一步一步的作自觉的改革,在自觉的指导之下一点一滴的收不断的改革之全功。不断的改革收功之日,即是我们的目的地达到之时。
这个根本态度和方法,不是懒惰的自然演进,也不是盲目的暴力革命,也不是盲目的口号标语式的革命,只是用自觉的努力作不断的改革。
这个方法是很艰难的,但是我们不承认别有简单容易的方法。这个方法是很迂缓的,但是我们不知道有更快捷的路子。我们知道,喊口号贴标语不是更快捷的路子。我们知道,机关枪对打不是更快捷的路子。我们知道,暴动与屠杀不是更快捷的路子。然而我们又知道,用自觉的努力来指导改革,来促进变化,也许是最快捷的路子,也许人家需要几百年逐渐演进的改革,我们能在几十年中完全实现。
最要紧的一点是我们要用自觉的改革来替代盲动的所谓“革命”怎么叫做盲动的行为呢?不认清目的,是盲动;不顾手段的结果,是盲动;不分别大小轻重的先后程序,也是盲动。我们随便举几个例,如组织工人,不为他们谋利益,却用他们作扰乱的器具,便是盲动。又如人力车夫的生计改善,似乎应该从管理车厂车行,减低每日的车租入手;车租减两角三角,车夫便每日实收两角三角的利益。然而今日办工运的人却去组织人力车夫工会,煽动他们去打毁汽车电车,如去年杭州、北平的惨剧,这便是盲动。又如一个号称革命的政府,成立了两三年,不肯建立监察制度,不肯施行考试制度,不肯实行预算审计制度,却想用政府党部的力量去禁止人民过旧历年,这也是盲动。至于悬想一个意义不曾弄明白的封建阶级作革命对象,或把一切我们自己不能脱卸的罪过却归到洋鬼子身上,这也都是盲动。
怎么叫做自觉的改革呢?认清问题,认清问题里面的疑难所在,这是自觉。立说必有事实的根据;创议必先细细想出这个提议应该发生什么结果,而我们必须对于这些结果负责任:这是自觉替社会国家想出路,这是何等重大的责任!这不是我们个人出风头的事,也不是我们个人发牢骚的事,这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的事,我们岂可不兢兢业业的去思想?怀着这重大的责任心,必须竭力排除我们的成见和私意,必须充分尊重事实和证据,必须充分虚怀采纳一切可以供参考比较暗示的材料,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说我们的任务是要为社会国家寻一条最可行而又最完美的办法:这叫做自觉。
十九,四,十。选自《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1935年12月商务印书馆附录一
敬以请教胡适之先生
梁漱溟适之先生:
昨于《新月》二卷十号得读尊作“我们走那条路”一文,欢喜非常。看文前之“缘起”一段,知先生和一班朋友在这两年中常常聚谈中国的问题;去年讨论“中国的现状”,今年更在讨论“我们怎样解决中国的问题”?这是何等盛事!先生和先生的朋友正是我所谓“社会上有力分子”;能于谈哲学文学之外,更直接地讨论这现实问题而有所主张,那社会上所得指点领导之益将更切实而宏大。回忆民国十一年直奉战争后,我与守常(李守常先生)同访蔡先生(蔡孑民先生)。意欲就此倡起裁兵运动;其后约期在蔡家聚会,由先生提出“好政府主义”的时局宣言,十七人签名发表。八九年来,不多见先生对国家问题社会问题抱何主张,作何运动,其殆即先生所说的“我们平日都不肯彻底想想究竟我们要一个怎样的社会国家,亦不肯彻底想想究竟我们走那一条路才能达到我们目的地”么?守常先生向来是肯想这问题的,竟自因此作了中国共产党的先进;我虽百不行,却亦颇肯想这问题。——这是先生可以了解我的,类如我民国七年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极荷先生的同情与注意;类如我在北大七八年间独与守常相好,亦为先生所知道的。然我则没有和守常先生走一条路的决心与信力,更没有拦阻他走那条路的勇气与先见。——就只为对这问题虽肯想而想不出解决的道儿来。现在旧日朋友多为这问题洒血牺牲而去,(守常而外,还有守常介绍给我的高仁山安体诚两先生。)留得我们后死者担负这问题了。我愿与先生切实地彻底地讨论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