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分是已经死了的人却睡在安软的床上,又是一场梦境吗?瑞华坐在床头执着我的两手,模糊间有许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里了。我口苦得难耐,我要些茶水,声气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声音。瑞华把些甜汁来倾在我的口里,大约是葡萄酒的光景。瑞华的眼里我看见有一种慰悦的光辉。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们都很欢喜的样子,有一个人对瑞华吩咐了些甚么,都先后退出去了。黄色的电灯,好像在做梦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渔船救起的,当时抬到这大学病院里来,直到现在,人事才清醒了。已经夜半过后了。儿和女听说是托了S夫人。
我冷了一会又发起烧来,模糊之间又不省人事了。烧退时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医师说只要没有并发的症候,再将养两个礼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后瑞华去把儿女引了来,病室里有两张寝台,一家人便同住在这里。晚上最后的检温时间过了,儿女们都在别一张寝台上睡熟了。瑞华坐在床缘,我握着她的手只是流泪。
她问我:“你为甚么要这样伤心呢?你是因为不能毕业吗?……这一学期不能毕业,到来一学期不过迟得五个月的光景,没有甚么伤心的必要呢。”
我哭着只是摇头。
——“你怕你跳水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吗?这是你近来神经衰弱了的缘故,这是病的发作呢。我恨我平时没有十分体贴你,使你病苦到这步田地。”
我愈见哭,只是摇头。
——“别只是伤心罢,烧才退了,医生还怕有别的并发症呢。你是怕有并发症吗?”
我到这时候才哭着把去年春假以来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她。她静默着听到最后,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吻。她说她很感谢我,能把这一切话都告诉了她。她又说开始是她的错误,她不该说她的眼睛好,睫毛好。最后说到毕业的事情,她叫我不要心焦,只要身体好起来,迟五个月毕业也不要紧。她这些话把我的精神振作了起来,我也没有甚么并发症,比医师所预料的早一个礼拜便退了病院。以后我到九月毕了业,毕了业便直接回到上海,在上海直住到今年的正月。那段时期的生活你是晓得的呢。就是我自己也觉得我对于DonnaCarméla几乎是全然忘记了。
啊,我恨死那跛脚的S夫人!她就好像那《Macbeth》《麦克白》,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中的妖婆一样,我的运命是她在播弄着的。DonnaCarméla的住处,是她告诉了瑞华,我才知道。回国以后,她在今年正月写了一封信来报告我们:说是DonnaCarméla在F市做了咖啡店的侍女!啊,啊,看看已经愈合了的心伤,被她这一笔便又替我凿破了!我对于她的同情,比以前更强烈地苏活了转来,我对于她的一年间的健忘,残酷地复起仇来,我又失掉了睡眠,失掉了我的一切精力。朋友,你大约还记得罢?我自从正月以来吃过你多少溴化钾,你大约还记得罢?
咖啡店的侍女——这在上海的西洋人的咖啡店中是有的——在日本是遍地皆是。咖啡店的主人为招揽生意计,大概要选择些好看的女子来做看板,入时的装束,白色的爱布笼作者原注:英文apron的音译,从胸部一直垂下的长围腰。,玉手殷勤,替客人献酒。这是一种新式的卖笑生活——我的DonnaCarméla终竟陷到这样的生活里了。我为要来看她,所以借口实习,在四月里又才跑到了这里来。——朋友,请恕我对于你们的这场欺骗罢!——我初来的时候,向S夫人问了她的咖啡店,我走去探问她时,她已经在两礼拜前辞了职了。我的命真是不好。我以后便在F市中成了一个咖啡店的巡礼者。F市的每家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就好像去年东京地震,把儿女遗失了的父母在各处死尸堆中拨寻儿女的尸首一样,我在这F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拨寻我的DonnaCarméla。这两个月的巡礼把我所有的生活费都用尽了。我前天跑到S夫人那里去向她借钱,她把她的一对金镯借给了我,叫我拿去当。她的丈夫又往外县去视察去了。她留我吃晚饭,备了酒,十分殷勤地款待着我。
这位S夫人是这H村上有名的美人,和我是上下年纪,只是左脚有点残疾。她是因为这残疾的缘故呢,或者还是因为自尊的缘故,我们不得而知,她是素少交际的,和她往来的日本人几乎没有一个。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学士,在这下县的县衙门里做事情。他们没有儿女。他们连和县衙门里的同僚们都没有交际,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和我们非常要好,尤其是S夫人,她对于我有些奇怪的举止。
她留我在她家里吃酒,她亲自替我斟,有时她又把我喝残了的半杯酒拿去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