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她把我扶了起来,仍然坐在她的旁边。她细细地说,她说她是生来便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她没有受过人的爱情。她的母亲是一位未婚的贵族的处女,她的父亲是甚么人,她现刻也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养父只是从她母姓的贵族得了二千圆的养育费抱继过来的,刚在生下地时抱继过来的。她的养父就只有一位老母,平生只是独身。他的老母是那贵族家里的女婢。
她说的这些话使我一点也不惊奇,无论甚么人看见她,都可以断定她不是下贱人家的女子。
她说:她的养父和祖母都不爱她,都只把她当成奇货。她平生没有受过别人的爱,她受我的爱情要算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她说着又把我紧紧拥抱着,连连叫道:
——“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无遗憾的了!”——平常那么娇怯的女儿竟热烈地向我亲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颈……“┠恪…你不要忘记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记你的,我是死也不肯离开你!”——她说着把我的一管自来水笔抽去,她要我给她做纪念。我答应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颈子和我亲了一吻,把手撒开了。“你不要忘记我。”说着便一翻身从崖头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海里跳去!
——“啊!”我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华!瑞华也惊醒了,她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惊愕得一时回答不出来,……啊,我怎么不死在梦里呢?
春假过后学校开了课了。我的中饭是在学校的食堂里用的,每天照例从瑞华手里拿去三角钱,我从此以后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饭剩下三角钱来作我和她接近的机会。我每天不论落雨天晴总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家的时候真好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真苦。我看不见她是一层苦处,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家里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烟也吸起来了。看见她在门口煮饭的时候,我便远远把香烟衔在口中走去向她讨火。她最初一次几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递给了我。啊,她递给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烧死了!
五月二十七和二十八两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日俄战争时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了的正是这两个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F市的庆祝会场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几日以前便准备着结棚搭厂,卖食物的、卖饮料的、演戏法的、曲马场、电影馆、戏台、讲演厅、中学生的角力场、击剑场、柔道场、弓箭场、青年团的运动会……平常本是荒凉的古庙,立地变为喧嚷的市场。开会的日期中海上有军舰实演海战的光景,鱼雷爆发声、大炮声,轰轰不绝;飞机也从空中飞来,在低空中作种种的游戏;陆军军乐队的奏乐声、人噪声、拍掌声、喝彩声,人头在尘烟中乱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来有花炮,有电影,有探照灯,有不断地招客的大鼓,灰尘更轻减得多,游人却更杂沓得多了。我在二十七的午后过她门前时没看见她,晚上又去时看见门上是上了锁,我揣想她必定到会场上去了。我便到会场里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几位同学,叫我快去看,那儿有位“香”,有位“香”,——这“香”字是德文Schoen作者原注:美。的音变,日本学生中用来作为“美人”的代用语的——他们指着一家小店,店前人是拥挤满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Carméla吗?她又在那儿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两个球盘,后半部有无数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个,从穴孔有画线导至盘周,置放着糖人、糖鱼、糖饼之类的彩品。木球滚去嵌入穴孔时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这样一种诳小孩子的东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断地投滚。一角钱滚五球,连滚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滚去,要滚五十次。滚的人是买她的笑,她以笑来买他们的钱,我恨杀了!我看见她笑一次,我心里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盘后监督着球盘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里骂死了她:我骂她没品性,我骂她毕竟是下流的女儿,我骂她是招集苍蝇的腥肉,我骂她丑丑丑丑┏蟆…她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向我目礼起来。围集的人大都掉头来看我。啊,我真优异!我真优异!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这些鸡群中的一只白鹤!我把人众劈开挨近球盘,抱着五个球同时打去,接连打了二十下,看的人只是笑,我把我私积下的钱把了两圆给她,彩品也不要,抱着头便鼠窜起来。许多惊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烧着。我快兴,我快兴,好像把那围着的人群都踏在脚下了的一样。但我一回想,我又觉得也侮蔑了她,我是显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苍蝇了。我失悔,不应该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明天清晨去向她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