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少年百科 - 电子书 - 正文*

漂流三部曲-喀尔美萝姑娘

朋友,春天真是醉人呢,我们古代的诗人把“春”字来代替女色,把“春”字来代替酒醴,他们的感官真是锐敏到可怕的地步。我们在春季的晴天试走到郊野外来,氲氤的晴霭在空中晕着粉红的颜色,就好像新入浴后处女的肌肤,上天下地一切的存在都好像中了酒的一般,一切都在爱欲中燃烧,一切都在喘息。宇宙就是一幅最大的春画。青春的血液还在血管中鼎沸的人,怕不会以我这句话为过分罢。况且在日本的春天,樱花正是峡的时候,最是使人销魂,而我又独在这时候遇着了她。我自从认识了她,每天午后都要去买一角钱的糖饼,晚上回家又编些谎话诳骗瑞华,忠实的瑞华她竟不曾疑过我一次。那是在遇她之后第五天上了,我走到巷里去的时候,远远望见她临巷的雨户作者原注:日本房屋除固定墙壁外,凡开放处,室外都有活动的板壁,可以取卸,夜里或无人在家时关上,白天打开,谓之“雨户”。这些活动板壁多至一二十个,开放时竖立在墙上的木橱内,关门时从木橱内挨次拉出。是严闭着的,我心里吃了一惊,怕她家里或者她的身上是生了甚么变异。我待要走到她的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敲击的声音;她的老祖母弓着背走出,她在门内也弓着背在调整甚么的光景。她大约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在我过身时她抬起头来,向我点了点头。她的衣裳比平常穿得更华丽,脸上是傅着粉的。她们当然是要往甚么地方去的了。我退藏在邻近的屋角处等她出来。她出来得很迟,出来时向我走过处瞻望,我从屋角闪出,她向我笑了。她扶她的祖母徐徐向对面走去,我在巷心伫立着目送她。她行不几步掉转头来,看见我立在那儿,她娇羞着又向我点了点头。行不几步又掉转头来,看我还是立在那儿,更娇羞得满面都是红笑,又向我点了点头。又行不几步,又回过头来了,她使我的心尖跳得疼痛起来,我把两手紧紧按着胸部,我看她的脚下也几乎有不能站稳的光景。我追上前去了。追出了大街,但她不再回转头来。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电车的车站,我也跟着走上车站。她们上了电车,我也跟着上了电车。我看她有些羞涩,我不敢过于苦了她,在电车上只远远地坐着。我把我的一角钱买了三区车票,听电车把我拉着走,拉到她下车的地方我便可以下车。但我只怕她所到的地方要超出三区以上。走过一区了,她们不见下车。又走过一区了,她们也不见下车。啊,危险,危险,再过一区她们再不下车时,我是空跑一趟了。过了一小站,又一小站,终竟到了第三区,而她们没有下车的意思。绝望了!我只得起身下车,故意从她的面前经过,她也把可怜的眼光看我。我很想说:姑娘,我是只有一角钱,不能送你到目的地点,请你恕我罢。

——“火速!火速!”

车掌作者原注:日本称电车司机为“车掌”。催着我下了车,我立着看那比我力量更大的电车把我的爱人夺去。我恨我没有炸弹,不然我要把电车炸成粉碎,我要把那车掌炸成粉碎!我要和她一道死!电车直到看不见了,我还站着不动。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哪里去了。我明知她去了是还要回来,但不知道她几时才可以回来,好像这场小别就是永别的一样。我没精打采地几乎是绝望地沿着F市一直向H村走回,走了有十里多路的光景。我走向花坛又从她的门前经过,我看见她的门上贴着两张字条,一张写着“邮件请交北邻公会堂”,一张写着“新闻停送”。字迹是异常端丽,这除了她是没有第二人写的了。朋友,她年纪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在日本国中别的有钱人家的女儿,在这样年纪还是进高等女学的时候,她不过小学毕业,而她的字迹是这样好!我起了盗心!我乘着巷中无人便把两张字条从门上揭了下来。我跑回家去照样写了两张,瑞华问我有甚么用处,我只诳她是邻近的渔夫托我写的。我又偷了两粒米饭,跑去替她贴上了。

一日三秋,古人的话并不过火。我自从别了她后,一天不见她就好像隔了三个世纪一样。瑞华叫我到图书馆去,我也不去了。她看我神气不扬,她以为我是用功过度。她在第三天上叫我往N公园去看樱花。N公园在F市的南边。和我们住的村落正是两尽头处。住在家里纵横是无聊,我便听从了瑞华,携着大女儿同往N公园去。从市的此端坐车到彼端,在园前下了车。园在海中的一个土股上。通向公园的小路上络绎着游人,路旁的樱花正是盛开的时候。平时很寥寂的街店都竞争着装饰起来招诱行客。醺醺沉醉着的人唱着歌在大道上颠连横步。学生、军人、女学生、青年夫妇,两人扛着酒瓶,有的捧着葫芦边走边在溜饮,咕噜咕噜咕噜,卷舌声,园中流出的三弦——村……村……香,杀鹅一样的歌声……这是日本特有的奇景呢。日本人在樱花开的时候,举国都是这样的风气,就好像举行国庆一样。我携着女儿随着行人向园门走去,突然在一家街店门首,啊,我看见了她!我把她的一位父亲恨死了——她的家里除一位八十岁的老妇人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的男子,我想来是她的父亲。她是在替一家糖食店做“看板娘”,坐在店头招致来客。有这样的父亲肯把自己的女儿来做这样的勾当吗?这不是等于卖身吗?我对于她的同情一时约起来,我把我得见她的欢喜忘记了。我替她悲哀,我几乎流下泪来。出门时候瑞华把了一块钱给我们,是作为我们在园里吃中饭用的,我竟跑进店里去向她买了一对达摩祖师。啊,可怜她!可怜她!她看见了我竟羞涩得抬不起头来。我的同情的表现是失败了。我本是想要安慰她,而我反转使她不安,不安到这步田地。我失悔了。我携着女儿匆匆走进公园,择寻滨海处的崖头坐下。天是深蓝,海是珍珠贝般的璀璨,白色的海鸥在浪头翻飞。崖上青青的古松夹着几株粉红的樱树,可怜的花瓣被海风吹飞,飞落下深沉的海里。我看见这些落花,禁不住哀怜到她的运命。险恶的海潮把落花飘荡,谁能知道又会把她飘流到何处的海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