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不,我不是在同你客气。凡是你们年青一辈的人都是我的老师。人在年青的时候,好胜的心强,贪懒的心还没有固定,因此年青人总是天真活泼,慷慨有为,没有多么大的私心。这正是我所想学习的。(复就座于亭栏上)就拿做诗来讲吧,我们年纪大了,阅历一多了,诗便老了。在谋章布局上,在造句遣辞上,是堂皇了起来;但在着想的新鲜、纯粹、素朴上,便把少年时分的情趣失掉了。这是使我时时感觉着发慌的事。在这一点上,仿佛年纪愈老便愈见糟糕。(稍停)所以我尽力地在想向你们年青的人学,尽力地在想向那纯真、素朴的老百姓们学,我要尽力保持着我年青时代的新鲜、纯粹、素朴。这些话,我对你说过不仅一次,你应该记得的吧?
宋玉:是,我是时常记着的。
屈原:所以有许多人说我的诗太俗,太放肆了,失掉了“雅颂”的正声,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我在尽量地学老百姓,学小孩子,当然会俗。我在尽量地打破那种“雅颂”之音,当然会放肆。那种“雅颂”之音,古古板板的,让老百姓和小孩子们听来,就好像在听天书。那不是真正把人性都失掉干净了吗?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自己究竟比你们出世得早一些,我的年青时代是受过“典谟训诰”、“雅颂”之音的熏陶,因此我的文章一时也不容易摆脱那种格调。这就跟奴隶们头上的烙印一样,虽然奴隶籍解除了,而烙印始终除不掉。到了你们这一代就不同了,你们根本就没有受过烙印,所以你们的诗,彻内彻外,都是自己在作主人。这些地方是使我羡慕你们这一代的。
宋玉:这正是先生的不断努力、不断学习的精神,我今天实在领受了最可宝贵的教训。先生这首《橘颂》是可以给我的吧?
屈原:当然是给你的。我为你写的诗,怎么会不给你?
宋玉:(拱手)我实在多谢先生,从今以后我每天清早起来便要朗诵它一遍。
屈原:倒也不必那样拘泥。就诗论诗的话,实在也并不怎么好,不过你存心学做好人好了,做到像伯夷那样啦。
宋玉:多谢先生的指示。但我总想学先生,像伯夷那样的人我觉得又像古板了一点。殷纣王本来是极残忍的暴君,为什么周武王不好去征伐他呢?诛锄了一个暴君,为什么一定要去饿死呢?这点我有些不大了解。
屈原:讲起真正的史事上来的话,这里倒是有问题的。我们到园子里去走走,一面走,一面和你细谈吧。(步下亭阶。)
宋玉随后。
屈原:照真正的史事来讲,殷纣王并不是怎样坏的人。特别是我们楚国人,本来是应该感谢他的。我们楚国,在前本是殷朝的同盟。殷纣王和他的父亲帝乙,他们父子两代费了很大的力量来平定了这南方的东南夷,周人便趁着机会强大了起来,终竟乘虚而入,把殷朝灭了。我们的祖先和宋人、徐人在那时都受着压迫,才逐渐从北方迁移到南方来。北方有个地方叫着楚丘,你应该是知道的吧,那就是我们祖先所在的地方了。假使没有殷纣王的平定东南夷,我们恐怕还找不到地方来安身,我们的祖先怕已经都化为周人的奴隶了。周朝的人把殷朝灭了自然要把殷纣王说得很坏,造了些莫须有的罪恶来加在他身上,其实他并不是那么坏的。伯夷要反对周武王,也就是证明了。
宋玉:啊,先生这样的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真是太新鲜,太有意义了。
屈原:这些古事,本来用不着多管,不过像伯夷那种气节,实在是值得我们景仰、学习的。他本来是可以做孤竹国的国君的人,但他把那种安富尊荣的地位抛弃了。因为他明白,在我们人生中还有比做国君更尊贵的东西。假使你根本不像一个人,做了国君又有什么荣耀?是,在周朝的人把殷朝灭了的时候,伯夷也尽可以不必死,敷敷衍衍地过活下去,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话。假使他迁就一下,周朝的人也许还会拿些高官厚禄给他。但他知道,那种的高官厚禄、那种的苟且偷生,是比死还要可怕。所以他宁愿饿死,不愿失节。这实在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宋玉:我此刻弄明白了。尤其是史事的背景弄明白了,更加觉得伯夷这个人值得尊敬。
屈原:在这战乱的年代,一个人的气节很要紧。太平时代的人容易做,在和平里生,在和平里死,没有什么波澜,没有什么曲折。但在大波大澜的时代,要做成一个人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重要的原因也就是每一个人都是贪生怕死。在应该生的时候,只是糊里糊涂地生。到了应该死的时候,又不能够慷慷慨慨地死。一个人就这样被糟蹋了。(稍停)我们目前所处的时代也正是大波大澜的时代,所以我特别把伯夷提了出来,希望你,也希望我自己,拿来做榜样。我们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你懂得我的话么?
宋玉:我懂得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