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他是AthenaeumAthenaeum:《雅典娜神殿》杂志。的总主笔,诗人,著名的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儿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儿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Kathea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皇后学院读书。她从小就以美慧著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 a German Pension”In a German Pension:《在德国公寓里》。。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常住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儿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两三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次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减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人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喝他一个痛快!
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眼看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儿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Bliss:《幸福》。,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Garden Party:《园会》。。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的,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应当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儿的,这很使我欢喜。他现在也答应也来选译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儿。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Charing Cross:伦敦街名,此处云集旧书店。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喜的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庖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陀斯妥耶夫斯基:批评的研究》。,曼殊斐儿又是私淑契诃甫(T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会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Philistinism:庸俗。。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儿的近况,他说她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住两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儿,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思(H.G.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en Gled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全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