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到的蝴蝶都被无情地用大头针钉在一个很大的纸板框里,这纸板框也是于连做的。
德·瑞那夫人和于连之间总算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再也不必因相对无言,而苦苦忍受那种苦刑般的折磨了。
他们说个没完,而且兴致盎然,虽然谈论的都是些无关宏旨的事情。这种忙碌而快活的生活,正合大家的口味,只有埃丽莎例外。她觉得几乎要累垮了。她说:“就是在维利埃尔举行盛大舞会的狂欢节,夫人也没有这样刻意打扮过。她现在每天总要换两三次衣裳。”
我们无意奉承什么人,但也无须讳言。德·瑞那夫人肤如凝脂、身材窈窕,她穿着让人定制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确实娇艳无比、仪态万方。
维利埃尔的朋友们来维尔吉吃饭,都说:“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这是当地人的一种表述习惯)。”
有一件怪事,说来我们都不大相信,就是德·瑞那夫人这样精心打扮竟然别无他意,只是觉得快活。除了和孩子及于连一起捕捉蝴蝶外,她剩下的时间都用来与埃丽莎一起缝制连衣裙了。维利埃尔她只回去过一次,那是因为她想购买刚从米鲁兹运来的新式夏裙。
她回维尔吉的时候,带来了一位少妇,那是她的亲戚,名叫德尔维尔,她们原来是圣心修道院的同窗。结婚以后,德·瑞那夫人不知不觉地与她熟络起来。
德尔维尔夫人听了表妹的那些她称为“疯狂”的想法,不禁哈哈大笑,说:“这些荒唐的念头,我一个人是怎么也想不出的。”这些在巴黎会被称作“忽发奇想”的念头,若是跟丈夫在一起,德·瑞那夫人会羞于启齿,仿佛那只是些荒唐可笑的蠢话。然而面对德尔维尔夫人,她有了勇气。她起先只是怯生生地谈了些自己的想法,后来相处时间长了,德·瑞那夫人就越来越无所顾忌了。上午漫长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两个朋友都感到非常快乐。在这次旅行中,敏感的德尔维尔夫人发现,表妹远不如过去快活,但却比过去幸福多了。
至于于连,自从到了乡下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大孩子,跟他的学生们一样手舞足蹈地追逐蝴蝶。从前他事事拘谨、步步为营。如今他可以独来独往,远离众人的视线。而且出于本能,他对德·瑞那夫人一点儿也不怕。因此,能尽情享受生活的快乐。而在他这样的年纪,又身处世上最美丽的群山之中,这种快乐就愈发令人心醉了。
德尔维尔夫人一到,于连就觉得她是自己的朋友。于是急忙领她去胡桃树下那条新修小路的尽头观赏风景。这儿的景致美不胜收,比起瑞士和意大利的湖畔风光,即使不能说更胜一筹,至少也是不相上下。如果登上几步开外的陡坡,很快便可以到达巨大的悬崖。崖边长着稠密的橡树,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河边。站在悬崖之巅,于连感到心旷神怡、海阔天空,甚至还不止于┐恕—他感到他俨然已成了一家之主——是他带领两位夫人登临此地,他还将领受她们的赞誉所带来的愉悦。
“我觉得,这样的美景正像一曲莫扎特的音乐。”德尔维尔夫人说。
兄长的嫉妒、父亲的专横暴戾使于连没有任何兴致去欣赏维利埃尔周围的乡村风光。然而在维尔吉,他绝无此类痛苦的回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周围没有一个敌人。德·瑞那先生常常去城里,这时,他便可以放心读书,晚上也能尽兴睡觉了。从前,他只能在夜里读书,还得小心翼翼地把灯掩藏在一只倒置的花瓶里。白天,上完孩子们的课,他就带着那本书来到悬崖上。这本书是他惟一的行为准则,书中的一切都令他心醉神迷。这本书是他幸福和欢乐的源泉,也是他沮丧时的精神慰藉。
拿破仑关于女人的某些观念,他对其统治下流行小说的一些评价,使于连茅塞顿开。其实,这些思想,和他同龄的年轻人,早已习以为常了。
盛夏来临了。每到晚上,大家已习惯在屋外的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纳凉。那儿,树影婆娑,浓荫幽深。一天晚上,于连侃侃而谈。由于自己出色的口才,由于面对的是两位年轻的女士,于连的谈兴越来越浓。正谈得眉飞色舞,不意碰着了德·瑞那夫人搁在木椅背上的纤手。
德·瑞那夫人即刻把手抽了回去。然而于连却认为,既然他已碰到了这只手,他就有责任不让对方抽回去。想到肩负的责任,想到若是不履行职责,便会遭人耻笑,甚至产生自卑,满腔的欢喜顿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