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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抒怀-文鸟

那时,我每天的日课是写小说。除了吃饭,我白天基本上是握着笔伏案工作。静下来的时候,自己都可以听到笔尖在纸上发出的响声。没有人会到我这像寺院似的书房里来,这已是习以为常的现象了。早上,白天,晚间,我都会在这笔尖带来的响声中品尝着寂寞的滋味。但是我也时常让笔尖的响声戛然而止,而且往往是不得不停止。这时,我就把笔夹在手指间,用手掌托着下颚,越过玻璃窗眺望被狂风吹拂的庭园。这已成了我的习惯。眺望过之后,我就捏捏手掌上托着的下颚,当我停下笔不写的时候,便用两个手指捏着下颚朝前拉。于是,听得廊庑上的文鸟忽然鸣了两声:“千代、千代。”

我放下笔,悄悄地走出房门,只见文鸟站在栖木上,对着我这个方向高声叫着“千代”,那白色的胸脯凸出在外,仿佛要朝前倾跌似的。这“千代”的鸣声美极了,如果三重吉听见的话,我看准会异常高兴的。三重吉是作下了保证——等你养熟了,它会叫“千代”的哪,一定会叫的哪——而回去的。

我又蹲到鸟笼旁去了。文鸟把蓬起的脑袋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地晃了两三次。不一会儿,只见一团雪白的身体轻捷地由栖木上腾起,说时迟那时快,它那美丽的爪子抓住了食盂的边沿,但爪子的一半尚在沿边。这食盂本是搭上一个小手指就会立即翻掉的,而这时竟然稳如吊钟,纹丝不动。可见文鸟的体质是多么轻盈!我总觉得它是雪花的精灵。

文鸟猝然把鸟嘴落到食盂的中央,然后朝左右扫了两三下,那辅得平平整整的谷粒便簌簌簌地洒落到笼子的底上。文鸟抬起嘴,喉咙处发出了轻轻的声响,然后又把鸟嘴落到谷粒的正中间,又是一阵轻轻的声响。这种声音很有趣,侧耳仔细倾听,是圆滑、细润,而且非常急促的,可使人觉得好像有一个小如紫花地丁的小人儿在用黄金槌子不停地敲打玛瑙的围棋子似的。

留神看看鸟嘴的颜色,是红色中混杂着淡紫色。这红色又是渐次由深而淡的,至啄取谷粒的喙尖处,已呈白色了,是一种犹如象牙似的半透明的白色。这鸟嘴插进谷粒中的动作极其迅速,由左右两边洒落下来的谷粒也好像非常轻。文鸟差点儿没让身子倒转过来似的,把尖尖的鸟嘴直插黄颜色的谷粒中,然后不顾一切地左右摇动自己那蓬松的脑袋。洒落在笼子底上的谷粒,真不知有多少。然而盛谷粒的食盂竟岿然不动,它是算重的。我估计食盂的直径大概有一寸半。

我轻轻地踱回书房,不胜寂寞地干起我的笔耕工作来。文鸟在廊庑上鸣声唧唧,不时又鸣叫起“千代,千代”来。屋外刮着朔风。

傍晚,我去看文鸟饮水。它用细细的脚抓住水盂的边缘,郑重其事地仰起脖子,把小嘴蘸到的那一滴水咽下肚去。我心想,照这样的饮法,一杯水恐怕得饮十来天吧。随即就回书房去了。晚上,我把鸟笼放进套箱。就寝时,我从玻璃窗中向外瞧瞧,看到月亮已经出来,霜已经出现。套箱里的文鸟没有一点儿响动声。

说来抱歉,第二天早上我又晚起了。当我把鸟笼从套箱里取出来时,又是八点多钟了。我想,在套箱里的文鸟大概早就醒了。但是文鸟没有一点儿不满的神情。我把鸟笼刚放到明亮处,它顿时眨巴着两眼,微微缩着脖子,望着我的脸。

我从前认识一个美丽的女子。有一次,我见她靠着桌子在想什么心事,便悄悄地走近她身后,把她身上呈穗状的紫色腰带一端长长地提起,我用这腰带的端尖从上面轻轻地抚弄她那粉颈的细处。女子从容地回过头来,只见她的眉头微呈八字,眼角和口角绽出了笑意。与此同时,她把漂亮的脖子朝肩膀处缩。火鸟这么望着我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这个女子。现在,这个女子已经出嫁了。在我用紫色的腰带抚弄她的那时候,她刚订婚两三天。

食盂里的谷粒还有八成的样子,但是已混有很多谷皮,水盂里也漂满了谷皮,使水变得非常混浊。必须换食了。我又把大手伸进笼子里,尽管我是小心翼翼地伸进去的,文鸟还是惊恐得直拍打翅膀。我觉得,哪怕让文鸟掉了一根小小的羽毛,我也该感到歉意。我把谷皮吹得一点不剩。那吹离食盂的谷皮就被朔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水盂里的水也给换了。因为是自来水,所以很凉,这天,我是在寂寞的沙沙沙的笔触声中度过的。其间,我也不时听得文鸟的“千代,千代”的鸣叫声,我心想,难道文鸟也是因为感到寂寞而鸣叫的吗?我走到廊庑上一看,只见文鸟在两根栖木之间往返,时而飞过去,时而飞回来,不大有停歇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