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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抒怀-文鸟

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作家,主要作品有《我是猫》、《旅宿》、《火风》、《虞美人草》、《过了春分时节》等,此外还写了不少散文。

[日] 夏目漱石

十月份,我迁居早稻田。一天,我刮过脸,独自在寂静如寺院似的书房里托着腮出神,三重吉来了,对我说:“你该喂只鸟儿。”我答道:“行啊。”但是出于谨慎,我问他:“喂什么鸟儿呀?”他回答说:“文鸟。”

文鸟是三重吉在小说里指短篇小说集《彩色纸头》中的《三月七日》写到过的一种鸟儿,我想,它一定很漂亮,便求三重吉替我买。而三重吉反复强调:“你一定得喂哪。”我依然托着腮,嘟哝着说:“唔,你去买吧,去买吧。”三重吉这时候一声不吭了。我这才注意到利:他大概是讨厌我这种以手支颐的样子。

过了三分钟光景,他开门说:“你该买只鸟笼。”我答道:“这也行啊。”这次他没有一再强调“你一定得买哪”,而是大谈起鸟笼的知识来。他的讲解是很全面的,可惜我都忘记了。只记得听他说到“头等的价值二十圆左右”时,我顿时表示“用不着买这么好的嘛”,而三重吉听后,轻蔑地笑笑。

接着我问他:“这鸟儿究竟在哪儿买呀?”他答道:“唔,凡是鸟店,一般都有的。”真是笼统得很的回答。我又问:“那末鸟笼呢?”他答道:“鸟笼吗?这个鸟笼嘛,喏,就在那儿——唔,就是那个什么地方吧。”简直是一副令人不知所云的懵懂样子。我说:“不过,喂,连什么地方都说不清楚,这总归是不行的吧。”并显出真认为不行的神情来。三重吉见状,以手托着下巴、显得非常没有把握地说道:“哦,听说驹达有一个制鸟笼的名手,不过年纪很大了,说不定已经去世了呢。”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当然得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便把事情肯定下来,全部拜托三重吉酌情办理。于是三重吉说道:“那你得立即付钱。”我拿出钱交给他,他把钱放进怀里的一只表面有鱼子纹的折为三层的钱夹,也不知他是从哪儿买来的。三重吉平时爱把钱放在这只钱夹里,向来不分是别人的钱还是自己的钱。我清清楚楚目睹三重吉把这张五圆的钞票塞进这钱夹的底里。

钞票就这样被三重吉收下了。但是鸟儿和鸟笼老是没见送来。

不知不觉间,已是秋天小阳春的季节了。三重吉来过好多次,总是谈一通女人之类的事后,就告辞回去了。一次也没提及过文鸟和鸟笼的事。透过玻璃窗,阳光把五尺宽的廊庑都照到了,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在这样温暖的季节里,哪一天喂养文鸟时,就把鸟笼安放在这廊庑中,文鸟一定会快乐地鸣啭的吧。

据三重吉在小说里的描写,文鸟的鸣声是“千代,千代”“千代”这个词(在日语里的发音是“唧”。),看来,三重吉对这种鸣声相当着迷,他屡次三番用到“千代,千代”这词儿,也许他曾经迷恋过一个名叫千代的女子吧。不过三重吉从未透露过这种事,我也没有开口询问。但见廊庑上的阳光好极了,却不闻文鸟的鸣啭声。

天气渐凉,有霜出现了。我每天待在像寺院似的书房里,有时整饬一下寒伧的脸面,有时不修边幅,有时以手支颐,有时把手放下,就这么度着日子。我把两层窗户都关得很严实,又不断往火盆里加炭火。文鸟的事是丢到脑后去了。

不料三重吉神气活现地从门口跑进来。这时已是黄昏了。他冷得把上身直往火盆前凑,特意把一副心事重重的脸相映在火光中,但顿时又变得喜气洋洋了。三重吉的后面跟随着丰隆。丰隆是个不安分的人。他俩的手中各拿着一只鸟笼。三重吉还像个老大哥似的,多抱着一只大的套箱。就在这个初冬的晚上,五圆钱换来了文鸟、鸟笼和大套箱。

三重吉非常得意,说:“哦,来,请看!”还吩咐:“丰隆,把那盏煤油灯再拿近一些。”他的鼻尖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了。

不错,鸟笼做得确实很漂亮,笼架子涂了漆,一根根竹篾削得很精细,而且上了色。三重吉说:“一共三圆钱。”然后又说:“很便宜吧,丰隆?”丰隆说:“嗯,很便宜。”我不太清楚究竟是便宜还是贵,竟也说道:“哦,很便宜。”这时三重吉说:“讲究些的鸟笼,好像要卖二十圆呢。”这是第二次说到“二十圆”了。同二十圆相比,现在这个价钱无疑是很便宜的。

“这鸟笼上的漆嘛,先生,放在阳光下晒了之后,黑色会渐渐褪掉而泛出红色来的……还有,这竹篾是煮过的,可以放心……”三重吉不停地作着说明。我问:“这可以放心是指什么呀?”三重吉竟这么答腔:“啊,你看这鸟儿,很漂亮,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