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乖乖,你何苦这么激动,”那个年轻演员不满地曼声说道,同时又叫了一声,“我的迷人的小乖乖。”
“要是有人送给我一朵金玫瑰就好了!”苏珊娜叹了口气,“那就一定会幸福了。让,我直到今天还记得你在轮船上讲给我听的那个故事。”
“谁知道!”夏米回答说,“反正这位先生是不会给你金玫瑰的。原谅我说话直来直去,我是个当兵的。我不喜欢花花公子。”
一对年轻人相互看了一眼,演员耸了耸肩膀。马车启动了。
过去,夏米总是把从作坊里扫出来的垃圾一股脑儿倒掉,但自从送别苏珊娜后,他就不再把银匠作坊里的尘土倒掉了。他把这些作坊里的尘土全都偷偷地倒进一个麻袋,背回家去。街坊们都认为这个清扫工“发了精神病”。很少有人知道这种尘土里混有一些金粉,因为银匠们打首饰时总是要锉掉少许金子的。
夏米决定把银匠作坊的尘土里的金子筛出来,铸成一小块金锭,然后用这块金锭打一小朵金玫瑰,送给苏珊娜,祝愿她幸福。说不定这朵金玫瑰还能像母亲当年所说的那样,给许多普通人带来幸福。谁知道!他决定在这朵玫瑰没有打成之前,先不同苏珊娜见面。
夏米没把自己的打算讲给任何人听。他害怕当局和警察。司法机关的那些吹毛求疵的人总是说到风就是雨。他们很可能宣布他是窃贼,把他投入狱中,没收他的金子。说到底,这金子毕竟是人家的嘛。
夏米入伍前,在一个乡村神父的农场里当雇工,所以懂得怎么簸扬麦子。这方面的知识现在可以派上用处了。他想起了扬麦的情景,沉甸甸的麦粒落到地上,而轻盈的尘土则随风飘散。
夏米做了一个小小的簸扬机,每当夜深人静,他就在院子里簸扬银匠作坊里的尘土。每回他都焦灼不安地扬着,一直要见到料槽里隐隐出现了金粉才安下心来。
许多日子过去了,金粉日积月累,终于可以铸成一块金锭了。但夏米却迟迟没有把金锭拿去请银匠打成金玫瑰。
倒不是因为他付不起手工费——他只消用三分之一的金锭作为手工费,任何一个银匠都会乐意接下这桩生意的。
问题不在手工费上。问题在于同苏珊娜见面的时刻一天近似一天,然而从某个时候起,夏米却开始害怕这个时刻。
他要把久已深埋在心底的温情全都给予她,给予苏珊娜一人。可是谁会希罕一个丑陋的老人的温情呢!夏米久已发觉凡是碰见他的人,惟一的愿望便是尽快离开他,忘掉他那张皮肤松弛、目光灼人、干干瘪瘪、灰不溜丢的脸。
他窝棚里有一片破镜子。夏米偶尔也拿起这片镜子来照照,但每回都破口大骂地立刻把镜子扔到一边。还是别看到自己的好,别看到这个瘸着两条患风湿病的腿的丑八怪的好。
当玫瑰花终于打成的时候,夏米得知苏珊娜已经在一年前离开巴黎去了美国,据说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而且谁也不能告诉夏米她在美国的地址。
最初夏米甚至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后来那种企望愉快地、充满温情地同苏珊娜见面的心情,不知怎么变成了一块锈铁。这块戳人的锈铁卡在夏米胸中靠近心脏的地方,于是夏米一再祈求上帝让这块锈铁快一点刺入他衰老的心脏,使它永远停止跳动。
夏米不再去打扫作坊。一连好几天他躺在自己的窝棚里,面孔朝墙,默默地不发一声,只有一回,他把破上衣的袖子蒙住眼睛,微微地笑了。但是谁也没见到他笑。邻居们甚至没有人来看望过夏米,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温饱而奔走。
只有一个人在注视着夏米的动静,这就是那个老银匠。正是他用金锭给夏米打了一朵极其精致的玫瑰花,玫瑰花旁边有根细枝,枝条上有一朵尖形的小巧的蓓蕾。
老银匠不时来看望夏米,但从没给夏米带过药来。他认为药物对夏米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
果然,有一次老银匠来探望夏米的时候,夏米已经悄悄地死去了。老银匠抬起这位清扫工的脑袋,从灰不溜丢的枕头底下拿出了用一条揉皱了的天蓝色缎带包好的金玫瑰,然后掩上吱嘎作响的门扉,不慌不忙地走了。那条缎带上发出一股耗子的臊味。
这时正是深秋。秋风和忽明忽灭的灯火摇曳着沉沉的暮色。老银匠想起夏米死后脸变了样,显得严峻而又安详。他甚至觉得凝结在这张脸上的痛苦也是优美的。
“凡是生所没有给予的,死都会带来。”一脑门子这类陈腐念头的老银匠想到,同时喟然长叹了一声。
没隔几天,银匠就把这朵金玫瑰卖给了一个衣着邋遢的上了年纪的文学家,据银匠看来,这个文学家寒酸得很,不配买这种贵重物品。
很清楚,这位文学家之所以买下金玫瑰,完全是因为听银匠讲了这朵玫瑰的历史。
多亏这位老文学家的札记,人们才得以知道前第二十七殖民军团列兵让·欧内斯特·夏米生活中的这段凄惨的遭遇。
老文学家在他的札记中深有感触地写道: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
“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玫瑰’——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
“夏米的金玫瑰!我认为这朵玫瑰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创作活动的榜样。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花过力气去探究怎样会从这些珍贵的微尘中产生出生气勃勃的文字的洪流。
“这位老清扫工的金玫瑰是用于祝愿苏珊娜幸福的,而我们的创作则是用于美化大地,用于号召人们为幸福、欢乐和自由而进行斗争,用于开阔人们的心灵,用于使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并像不落的太阳一般光华四射。”
戴骢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