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时日连成一片黄腾腾的烟雾。但有时,夏米心灵的眼睛却能在这片浑浊的烟雾中看到一朵玫瑰红的浮云,这是苏珊娜的一件旧衣裳。这件衣裳发出一股春日清新的气息,仿佛也曾在紫罗兰的花篮里放了很久似的。
她,苏珊娜,现在在哪里?她的情况怎么样?他只知道她现在已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而她的父亲因负重伤不治而死。
夏米一直打算去里昂探望苏珊娜,但每回都把行期推迟。就这样一再蹉跎,直到最后他明白即使去也为时已晚,苏珊娜一定早已把他忘掉了。
每当他想起同她告别时的情景,就不由得大骂自己是头蠢猪。按理就应当亲亲小姑娘,可他却一把将她推到恶老婆子跟前,还说什么:“苏珊,你是个女兵,忍耐着点!”
大家都知道,清扫工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干活的,这有两个原因:首先,由沸腾的然而并非总是有益的人类活动所产生的垃圾,大都是在一天的末尾积聚起来的;其次,巴黎人的视觉和嗅觉是不容许玷污的。而深更半夜,除了老鼠以外,几乎不会有人看到清扫工干活。
夏米已习惯于夜间干活,甚至爱上了一天之中的这段时间。他尤其爱曙光懒懒地廓清巴黎上空的那个时分。塞纳河上腾起一团团的雾,但这雾却从不超越桥栏。
有一回,也是在这样一个烟雾朦胧的拂晓时分,夏米走过伤残人桥,看到一个少妇,穿着一身镶黑花边的淡雪青色连衣裙,凭栏俯视着塞纳河。
夏米停下来,脱下沾满灰尘的便帽,说道:
“夫人,这个时候的塞纳河水寒气很大。还是让我送您回家去吧。”
“我现在没有家了。”那少妇一边迅速地回答,一边掉过身来望着夏米。
夏米的便帽落到了地上。
“苏珊!”他悲喜交加地说道,“苏珊,女兵!我的小姑娘!我到底见到你啦。你大概已经把我忘了。我是让·欧内斯特·夏米,就是那个把你送到里昂可恶的姑妈家去的第二十七殖民军团的列兵。你长得多美呀!你的头发梳得多好看呀!可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大兵,当初给你梳的是什么头呀!”
“让!”少妇大声叫道,扑到夏米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失声痛哭起来,“让!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心地善良。我什么都记得!”
“哎,尽说傻话!”夏米喃喃地说,“我心地善良管什么用,又不能给别人带来一点儿好处。我的小姑娘,什么事叫你这么难过?”
夏米紧搂住苏珊娜,做了当初他在里昂没敢做的事——摸了摸她亮闪闪的头发,并且吻了一下。但马上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苏珊娜闻到他短上衣上耗子的臊味,可苏珊娜却更紧地伏在他的肩上。
“小姑娘,你出了什么事儿?”夏米不知所措地又问了一遍。
苏珊娜没有回答。她已哭得欲罢不能。夏米明白了,眼下什么也不该问她。
“我在古堡的墙脚下有个小窝,”他急忙说,“离这儿挺远的。我家里当然什么也没有,只有四堵墙壁。但烧个水、睡个觉什么的还是行的。你可以在那儿洗个脸,歇一会儿。总之你要住多久都行。”
苏珊娜在夏米家住了五天。在这五天之内,巴黎的上空升起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奇异的太阳。所有的房子,即使是结满烟炱的旧屋,所有的花园,甚至连夏米的窝棚,都像一颗颗宝石似的,在这轮红日的辉耀下璀璨生光。
谁要是从来未曾听到过沉睡着的年轻女人的依稀可闻的鼻息声,并因此而激动过,谁就不懂得何谓温柔。她的双唇比含露的花瓣还要鲜艳,她的睫毛因夜来的泪珠而熠熠闪光。
是的,苏珊娜的遭遇,正像夏米所料想的那样:她的情人,一个年轻的演员,另有新欢了。但是苏珊娜在夏米家寄居的五天时间,已足以使她同那个演员言归于好。
夏米是参与了这件事的。他不得不为苏珊娜传递书信给那个男演员。当那人想赏给夏米几个苏苏系法国旧辅币,20苏为1法郎,自1947年起停止流通。作为脚钱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教训那个懒散的花花公子要懂得待人接物的礼貌。
没隔多久,那个男演员便乘了一辆出租马车来接苏珊娜了,并做了这种场合下应该做的一切事情:鲜花、接吻、闪着泪花的笑、悔过和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的轻松的谈话。
当这对年轻人要离去时,苏珊娜是那样的迫不及待,竟忘了同夏米告别就跳进了马车。但她马上发觉了自己的疏忽,脸涨得通红,歉疚地把手伸给夏米。
“既然你喜欢给自己选择这样的生活,”夏米最后一次不无责备地说,“那就祝你未来幸福。”
“未来怎么样,我还一点也不知道呢。”苏珊娜回答说,双眸中闪烁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