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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男人

  她说“莹官,你爷爷让你回去吃龙眼。他留给你吃的那一把龙眼,挂在电灯下面的,都烂掉得差不多了!”那时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从小在我家长大的,从兵舰上回家探亲,我就和他还有二伯母屋里的四堂兄枢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点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将牌来,在西院的后厅打了起来。打着打着,我忽然拼够了好几副对子,和了一副“对对和”!我高兴得拍案叫了起来。这时四叔母从她的后房急急地走了出来,低声的喝道,“你们胆子比天还大!四妹,别以为爷爷宠你,让他听见了,不但从此不疼你了,连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来吧!”我们吓得诺诺连声,赶紧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这些事,现在一想起来就很内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个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既淘气又不守法的“小家伙”。 我 的 父亲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的“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午海战,有诗为证!

  记得在1914—1915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

  东沟决战甘前敌

  威海逃生岂惜身

  人到穷时方见节

  岁当寒后始回春

  而今乐得英才育

  坐护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

  乌衣门第旧冠裳

  想见阶前玉树芳

  希逸有才工月赋

  惠连入梦忆池塘

  出为霖雨东山望

  坐对棋枰别墅光

  莫道假年方学易

  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间有几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月笑存之。”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的,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

  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

  晓发××尚未寒

  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

  1984年11月5日清晨

  (收入《关于男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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