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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一)

  我想在我终于投笔之前,把我的老伴——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吴文藻这个人,写了出来,这就是我此生文字生涯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因为这是别人不一定会做,而且是做不完全的。

  这篇文章,我开过无数次的头,每次都是情感潮涌,思绪万千,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我决定要稳静地简单地来述说我们这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共同度过的、和当时全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的“平凡”生活。

  今年一月十七大雾之晨,我为《婚姻与家庭》杂志写了一篇稿子,题目就是《论婚姻与家庭》。我说: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

  有了健全的细胞,才会有一个健全的社会,乃至一个健全的国家。

  家庭首先由夫妻两人组成。

  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密切最长久的一种。

  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到“才”和“貌”,而应该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同道合”(这“志”和“道”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然后是“情投意合”(这“情”和“意”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等等)。

  在不太短的时间考验以后,才能考虑到组织家庭。

  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细胞的责任,因为在它周围还有千千万万个细胞。

  一个家庭要长久地生活在双方人际关系之中,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儿女,还要奉养双方的父母,而且还要亲切和睦地处在双方的亲、友、师、生之中。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中国人民几千年智慧的结晶。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

  在平坦的道路上,携手同行的时候,周周有和暖的春风,头上有明净的秋月。两颗心充分地享受着宁静柔畅的“琴瑟和鸣”的音乐。

  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时候,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荆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划清界线”,什么离异出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教育出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序的儿女。

  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难”,而且有“国忧”,也还有世界大战以及星球大战。

  但是由健康美满的恋爱和婚姻组成的千千万万的家庭,就能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一切!

  我接受写《论婚姻与家庭》这个任务,正是在我沉浸于怀念文藻的情绪之中的时候。我似乎没有经过构思,提起笔来就自然流畅地写了下去。意尽停笔,从头一看,似乎写出了我们自己一生共同的理想、愿望和努力的实践,写出了我现在的这篇文章的骨架!

  以下我力求简练,只记下我们生活中一些有意义和有趣的值得写下的一些平凡琐事吧。

  话还得从我们的萍水相逢说起。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号,从上海启程直达美国西岸的西雅图。这一次船上的中国学生把船上的头等舱位住满了。其中光是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学生就有一百多名,因此在横渡太平洋两星期的光阴,和在国内上大学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就是没有课堂生活,而且多认识了一些朋友。

  我在贝满中学时的同学吴梅——已先期自费赴美——写信让我在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清华学生——吴卓。我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请我的同学许地山去找吴卓,结果他把吴文藻带来了。问起名字才知道找错了人!那时我们几个燕大的同学正在玩丢沙袋的游戏,就也请他加入。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

  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的功课。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地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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