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到“彼尔姆号”船上干起了洗碗的差事。这次我做的是厨房小工。每月领七卢布的薪水,职责是给厨师当帮手。
食堂老板体态滚圆,神情傲慢,光秃秃的脑袋像个皮球。他的妻子四十开外,长得漂亮,但是脸上常涂着厚厚的脂粉。
伊凡·伊凡诺维奇厨师,外号“小熊”,是个小胖子,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和一对顽皮的眼睛。他爱打扮,衣领总是浆得硬硬的,还常常对着带柄的小圆镜照来照去。
司炉工雅科夫·舒莫夫是船上最有趣的人。他长着宽宽的胸和方方正正的肩,翘鼻子,脸像铲子一样平,浓浓的眉毛下藏着一对熊一样的小眼睛,下巴上满是拳成小圈的胡须,头发又浓又密。他会打牌,而且总是赢钱。他的饭量大得惊人,常常像一条饿狗围着厨房转悠。到了晚上就和“小熊”喝茶,讲自己过去的经历。他当过四年见习修道士,帮人打扫过院子,还跟别人跑过单帮。他对任何人都以“你”相称,而且总是以直率的目光看人,无论对谁都一样。
他还常常倒背着胳膊,站在船长或机械师面前,静静地听别人骂他懒,骂他打牌时漫不经心就赢了别人许多钱。不过这种训骂对他显然不起任何作用。就算跟他说下个码头就赶他上岸,他都不会怕。
我从未见过他一个人生闷气,也没见过他长时间沉默。他总是不断地说话,和别人或者小声地和自己说话。每天值完班,他大汗淋漓地从锅炉舱爬出来,甲板上就响起了他那单调平稳并略带沙哑的声音。他也从不像别的司炉工那样叫苦叫累,也不抱怨生活的艰辛。他说的最多的话是:“这有什么了不起!”
他爱钱可是并不贪财。有一次,船上一个老太太丢了钱包,大家都解囊相助,后来老太太说,别人捐助的钱比她丢失的要多三卢布七戈比。雅科夫就走到老太太面前,很认真地请求:
“多余的钱给我打牌吧!”
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却缠着那个老太太乞求:
“给我吧!老婆婆!你要钱有什么用?说不定你明天就进坟墓了……。”
于是大家都骂他。他却摇摇头,很吃惊他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还有一次,他要和我赌钱。我有五个卢布,他有两个多卢布。不用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的钱赢去了。我又把一件值五卢布的外衣和一双值三卢布的靴子作为赌注,结果又输了。雅科夫用几乎生气的口气对我说:
“你太急躁了,不能赌。这些东西我不要,你拿回去。钱嘛,我还给你四卢布,留下一卢布算是学费吧。”
我很感激他,他却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
我渐渐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又越来越不喜欢他。有时他讲的话让我想起外祖母。他身上有不少东西吸引着我。但是他有时对人的冷漠态度又令我反感。
有一次,傍晚时分,一个商人醉酒后落水了。他的同伴想跳下去救他,但是被人拉住了。接着两个水手跳了下去。船上一片混乱,雅科夫却平静地说:
“会淹死的,肯定会被淹死的,因为他穿着外衣。……你们瞧,沉下去了,我可不是瞎说……”
商人果然沉下去了。大家打捞了两个小时,一无所获。他的同伴酒醒后,伤心地喃喃自语:
“怎么办哪?怎么向他的家人交待啊?……”
雅科夫站在他面前,背着双手,安慰他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眨眼就死了。可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都好好的,吃死的只有他一个,这能怪蘑菇吗?……”
雅科夫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个人开始只顾着哭,可是听了一会儿,就生气地大叫起来:
“你这个魔鬼!大家快赶他走开!”
雅科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嘴里叨叨着:
“真是个怪人,好心劝他,他却不领情……”
有时,我觉得雅科夫像个傻瓜,可又觉得他大概是在装傻。我很想知道他的身世和经历,但往往大失所望。
厨师伊凡·伊凡诺维奇不喜欢雅科夫,总是骂他,可是到了晚上,又常常请他喝茶。
有一天,厨师对雅科夫说:
“如果现在还是农奴制,而且让我当你的主人,像你这种懒东西,我一星期非揍你七次不可!”
“七次太多了。”雅科夫很认真地说。
不过,厨师往往是一边骂他,一边又塞给他东西吃。这一次又是如此。
“吃去吧!你这个懒东西!”厨师粗暴地塞给他一块面包。
“结识你,让我增加了不少力量,伊凡·伊凡诺维奇!”雅科夫一边慢吞吞地嚼着,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