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么年轻,夫人,”阿尔贝不由自主地依那世俗之见问道,“您难道也遭受过什么飞来横祸?”
埃黛两眼朝基督山望去,基督山声色不露地示意了一下,接着用希腊语轻声说:“你就说吧。”
“心灵深处的记忆都是孩提时代的往事,我童年的记忆,除了刚才对您说的那些往事以外,其余的都是切肤之痛。”
“说吧,请说吧,夫人,”阿尔贝说道,“我向您发誓,能听到您说话,我就感到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荣幸。”
埃黛凄然一笑。“那么,您很想听我追忆其他往事?”
“恳请俯就。”阿尔贝说。
“好吧!那时我才4岁,一天夜里母亲突然把我叫醒。我们都睡在艾奥尼纳宫里,母亲把我从睡榻上抱起,我一睁开眼就看到母亲珠泪盈眶。母亲默不做声抱着我,我看到她泪如泉涌,我也跟着哭了起来。‘别出声,孩子。’母亲说。平常的时候,不论母亲怎么哄我吓唬我,我跟别的任性的孩子一样,一哭起来就止不住。但是那天夜里,我可怜的母亲说话的时候自己已是惊恐万分,我马上就停住不哭了。
“母亲抱着我匆匆走着。这时我才看清我们正从一座宽大的楼梯往下走,我们前面是我母亲的侍女,她们抱着箱子、包裹、贵重的衣服、首饰和成袋的金币,她们也从那楼梯往下走,更确切地说,一个个都在仓皇往下奔。侍女和我们母女后面是一队20个人的卫兵,他们把长枪和手枪都背上了,穿的制服是希腊独立以后你们法国人都已熟悉的那种军服。说真的,当时的景象真是一片凄风苦雨。”埃黛摇摇头接着说道,每当她想起这段往事,她的脸色就刷地变白,“这一长列的奴隶和女人似乎都是茫然失措,似醒非醒的样子,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觉得别人也都仿佛仍在睡梦中似的。熊熊的杉枝火把照着楼梯,依稀可辨的人群匆匆往下奔走,只见大殿穹顶上,一个个硕大无朋的人影正东倒西歪地摇曳不定。”
“‘快走,快走!’走廊尽头响起一个声音。一听到这声音,大家都弯腰垂下了头,仿佛原野上吹过一阵疾风,田地里的麦穗纷纷垂下。我听到这声音也哆嗦了起来。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走在最后,身穿华丽的大袍,手中端着贵国皇帝送给他的那枝马枪。他一手扶着宠臣塞利姆的肩膀,从后边赶我们往前走,仿佛牧人在赶他那群乱哄哄的牲口。”埃黛昂起头说道,“我父亲,他声震天下,欧洲都称他为阿里—特伯兰,他是令整个土耳其闻风丧胆的艾奥尼纳的总督。”
埃黛说到这儿,语气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豪情和尊严,阿尔贝听了不知为什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觉得姑娘的眼中闪烁着某种令人胆寒的阴郁的眼光,只见她宛如古代希腊那些能召唤幽灵的占卜女郎,抚今追昔,追怀那已被鲜血染红了的风云人物,在当时欧洲人眼里,这位英雄壮烈牺牲,他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巨人。
“不久,”埃黛接着说,“我们走下楼梯,来到湖边上,于是我们不得不停下。母亲把我紧紧搂在她怀里,我听得她的心在怦怦直跳,我看见父亲就在我们后面两步远的地方,他正焦急不安地向四周环视。我们前面的湖边有四级大理石的台阶,台阶下面有一条随波摇曳的小船。从我们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湖中央耸立着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影,那就是我们正要去的水榭。或许是夜色茫茫的缘故,我觉得这水榭离我们很远。”
“我们都上了船。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船上的桨在水里划着,却听不到一点声响,我侧身看了看桨,原来桨上缠了我们卫兵的腰带。船上除了桨手之外,只有父亲、母亲、塞利姆和我以及几个侍女。卫兵都留在湖边,他们单膝跪在最下边的那级大理石台阶上,万一追兵赶来,他们可以凭借上面三级台阶抵挡一阵。我们的船向前驶去,快得像一阵清风。‘船为什么走得这样快?’我问母亲。‘喔!我的孩子,’母亲说,‘我们是在逃命。’可我不懂,为什么是我的父亲在逃命呢?他是万能的呀,平时只是别人见了我父亲就四下逃窜,而且常挂在我父亲嘴上的那句名言是说:‘恨我者必惧我。’但是这一次我父亲荡舟湖面确实是在逃命。自从艾奥尼纳守军因为长期作战显得疲惫不堪以后,父亲曾经对我说过……”
埃黛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朝基督山望了一眼,于是基督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姑娘接着讲下去,但话说得慢慢吞吞,似乎在随口加进或者跳过什么情节。
“您刚才说,夫人,”正全神贯注听着的阿尔贝说,“艾奥尼纳守军因为长期作战显得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