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林黛玉知道史湘云来了怡红院,宝玉又赶了回来,一定谈论麒麟的缘故,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那些外传野史,多数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是玉环金佩,或是鲛帕鸾绦,都因这些小东西而订了终身。如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怕他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韵事来。因而悄悄过来,见机行事,以观察二人情意。不想刚刚走到门外,正听到史湘云说那仕途经济之事,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若她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
林黛玉听到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喜的是,自己眼力果然不错,平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知己不错。惊的是,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赞我,竟将这亲热厚密,不避嫌疑。感叹的是,你既认我作知己,自然我也认你为知己;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有那些金玉之论呢?既信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拥有,又何必来一个薛宝钗呢!悲的是,自己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的心意,却无人为我做主。况且近日来,每每觉得神思恍惚,病已渐重。医书上说气弱血亏,恐怕会导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怕不能久待了。你即使视我为知己,奈何我命薄至此!想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正打算进去相见,自觉去也无味,便一边拭泪,一边转身回去了。
这边宝玉急忙穿好衣服出来,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地走着,看似在擦拭眼泪,便连忙赶上来笑道:“妹妹要去哪里?为什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你了?”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着说道:“好好儿的,我哪里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儿呢,还撒谎。”说着,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要死了,为什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一时忘了情,不觉的动手,也就顾不上死活了。”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要紧,只是丢下什么玉,什么麒麟的,可怎么办呢?”一句话又把宝玉给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吗?到底是咒我还是要气我?”林黛玉见他这问话,才想起前日的事来,便后悔自己又说得过分了,忙笑道:“你别急,是我说错了。这有什么呀,筋都暴出来了,急得一脸汗。”说着,也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说道:“你放心。”林黛玉听了,愣了半天,才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不明白,你倒说说看,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道:“你果真不明白这话?难道平日里我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心意都体会不到,就难怪你天天生我的气了。”林黛玉道:“我是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骗我。如果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平日之心白用了,就连你平日待我之心也都辜负了。你都因为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得这一身病。只要稍稍宽慰些,这病也不至于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一听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想来,竟觉得比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还恳切,心中有万语千言,想要说出,却是半个字也倾吐不出,只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语千言,不知从哪一句说起,也只怔怔地望着黛玉。两人怔怔地对望了半天,林黛玉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走。宝玉一把拉住她,说道:“好妹妹,你且站住,等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边拭泪,一边将手推开,说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都知道了!”口里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宝玉站在那里,只管发起愣来。原来刚才出来得急,忘记了带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递给他,抬头见林黛玉和他站着。一会儿林黛玉走了,他仍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上扇去,亏我发现,赶来送上。”宝玉正出着神,听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只顾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对人说,今儿我大胆地说出来,死也甘心了!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别人,只好遮掩着。只怕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觉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叫道:“神天菩萨,坑死我了!”用手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情是中了邪了?还不快过去那边?”一时间,宝玉醒了过来,这才知道是袭人送扇子过来,羞得满面通红,夺过扇子,便慌忙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