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例停了停。这句话之后的停顿什么时候曾被答话所打破过呢?没有,或许一百年才难得有一次,所以牧师眼望着他手里的书连眼也没有抬,静默了一会儿后就接着进行下去。他的手已经朝罗切斯特先生伸了过来,刚张口要说,“你愿娶这个女人做你的正式妻子吗?”——这时候近处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
“婚礼不能继续举行,我宣布存在障碍。”
牧师抬起头来看着说话者,站在那里哑口无言,教堂执事也是如此。罗切斯特先生微微动了一下,好似脚下的地一震。他稳了稳身子,连头都没回,眼睛都未眨一下,说道:“继续进行。”
他用深沉的语调低声说出这句话后,全场一片寂静。随之,伍德先生说:
“不先调查一下刚才所说的事,证明它是真还是假,我不能继续进行。”
“仪式完全中止,”我们背后的声音又说,“我可以证实我的申述;这桩婚姻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
罗切斯特先生听见了这话,却置之不理。他固执地直挺挺站着,一动也不动,只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多烫,握得又是多么紧啊!——他那苍白、刚毅、宽阔的前额多像刚出土的大理石!他的眼睛是多么有神、警惕,表面是多么平静,内心又是怎样的不平静啊!
伍德先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了。“到底是什么性质的障碍?”他问,“也许能够逾越——能够解释清楚的吧?”
“很难。”那个人答道,“我说过它不可逾越,我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说话的人走上前来,俯身靠着栏杆。他继续说下去,虽声调不高,但字字清楚、平静、镇定。
“障碍就在于以前还有一桩婚姻。罗切斯特先生有一位妻子,现在还活着。”
听到这低声说出的话,我的神经大受震动,甚于我以往听到的雷声——我全身血液感受到的细微震动远胜于以前在碰到严霜和烈火时的感觉。不过我还稳得住,没有晕倒的危险。我望着罗切斯特先生;也让他望了望我。他的整张脸就像无色的岩石,他的眼睛既冒着火星又坚硬如燧石。他一句话也没否认,好像要向一切挑战。既不说话,也不笑,好像并没意识到我是个活人,他只是一味用胳膊搂住我的腰,让我紧紧贴在他身边。
“你是谁?”他问那位不速之客。
“我叫布里格斯——伦敦某街的一名律师。”
“你要塞个妻子给我吗?”
“我是要提醒你,你的夫人仍在,先生。即使您不承认,法律认可她。”
“那就有劳你说说她的情况——包括她的姓名、她的父母、她的住址。”
“当然。”布里格斯先生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用一种公事公办、带着鼻音的声音念道:
“我断言并能证明,公元某某年十月三十日(十五年前的一个日期),英国某某郡桑菲尔德府及某某郡芬丁庄园的爱德华·菲尔菲克斯·罗切斯特,与我姐姐——商人约纳斯·梅森及其妻克里奥尔人安东瓦涅塔之女伯莎·安东瓦涅塔·梅森,在牙买加西班牙城的某某教堂结婚。结婚记录可在该教堂的登记册中找到——我现在有该记录之抄件一份。签名,理查德·梅森。”
“这个——如果是一份真实的文件的话——可以证明我结过婚,但却不能证明里面提到是我妻子的那个女人还活着。”
“三个月前她还活着。”律师反驳。
“你怎么知道?”
“我有这件事的证人。他的证词即使你,先生,也很难推翻。”
“叫他出来——不然就见你的鬼去吧。”
“我先叫他出来吧——他就在这里。梅森先生,劳驾走到前面来。”
一听到这名字罗切斯特先生就咬紧了牙关,并且痉挛性剧烈战栗;我离他很近,感觉得出传遍他全身的愤怒和绝望的痉挛活动。在此以前一直没露面的第二位陌生人这时走了过来,律师的肩头后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不错,正是梅森本人。罗切斯特先生转过脸来怒视着他。我总说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但此刻却急迫得显出了一种黄褐色,不,是一种血红色的光芒 来。他满面通红——橄榄色的脸颊和白皙的前额也由于心火的蔓延上升而熠熠发光。他身子一动,举起一只强壮的胳膊——他本可以向梅森一拳打去——把他击倒在教堂的地上——狠狠地揍得他断气——可是梅森躲开了,小声地叫了一声,“天啦!”罗切斯特先生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淡淡的轻蔑——他的怒火就像植物突然遭灾枯萎似的一下子消失了。他只是问了句:“你有什么要说的?”
梅森先生苍白的唇间吐出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回答。
“要是你话都答不清楚,就见鬼去吧,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