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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

老先生一路走着,一路哮喘;咳嗽发作时,便站定了只是拍胸脯,待咳过了再走。他心里不断地悔恨,“这一趟去看他们真是多事。”还想起了别的感慨:“现在什么事情都变了,看在眼里总觉得不合适。朋友聚会是有的,为什么要夫妇两个一同去!这算显示你们是成双作对么!未免太难为情了。”他这样想着,眼睛里便放出无力的含怒的光,也不管他们两个并不在他面前。

他在路上喝了三回茶,歇了三回脚,才走到每天去的那家茶馆里。这仿佛是到了久别的家了,坐上那破旧的椅子觉得特别有味,伙计斟来的白开水也异常甘美。他就此默默地享受着。其他茶客的喧声笑语,当然和平日一样,足以引起他的孤独之感。他只有避的一法:他的耳朵本来就不大灵便,又加上个特意的不注意,一切声音就只是迷迷糊糊的,没有意义了。他又勉强拒绝内心的愤慨等等,不让这些感情火焰一般冒起来。他的眼皮阖着,但并不入睡。

茶馆里开窗本不多;冬天的太阳一偏西,就滚一般地溜走了,于是更觉阴暗而有寒气。众人呼出的碳气和吸水烟的人吐出来的烟升腾不散,一切人物全有点模糊,仿佛在浓雾之中。不很明亮的挂灯点起来了,只染黄了附近的一团烟气,其外依然被着阴影。这样情形,老先生有几十年的经验了,当然全不去注意。

愤慨的火焰虽经拒绝,还不免时常要偷偷地冒起来。他就张开眼睛看看四围,或者喝一口白开水。这一次开眼时,茶客已没有一个了,方才觉得耳朵里有好一会不听见迷糊的喧声了。伙计在那里摆齐那些散乱的椅子,很不高兴的样子,只用一只手将椅子轻轻一拖,不管它齐不齐也就算了,椅足触地板发出寂寞的声响。这分明是不能再留了,老先生只得怅惘地走出来。几阵尖风把他一吹,便引起剧烈的咳嗽。

他走过一家水果铺时,看见一大堆橘子摆在那里,红色在煤油大手盏的光中发亮。忽然念头一动,便买了一个,藏在袖里。他在冬令不大吃水果,因为那种冰冷的感觉太刺激了。现在买这一个橘子,原来想逗引屋主人家的孩子叫他一声。但是他失败了!

老年人对于幼年的情景,记忆特别深刻。对于近时的遭历,便比较浮浅一点。但在没有忘掉之前,却又会时时逐一想起,正像许多模糊的画片在眼前晃过一样。他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入睡,他那孤独的心尽在那里看画片呢:“表侄女看我的病这样轻淡,世间哪还有亲切的同情!……少年人总喜欢胡闹,天寒便闹什么消寒会!……事情全变了,胡闹还要夫妇同去!……我的妻,她死时那副青色的脸!……‘成双到老’,这句话何等甜美,但何等伤心!……没有一个孩子送她!……可恨那孩子偏不肯叫我!……恨什么呢,全没有我的分了!”

种种思念在他心头波浪一般涌起,循环不已。两脚只是不见转温,像插在冰窖里。身体被被袱和衣裳压得不能动弹,只好僵僵地蜷着。四围是无边的黑暗和沉寂,好像那光明热闹的世界把他忘了。

1923年1月28日写毕

原载《小说月报》十四卷三号,署名叶绍钧,收入小说集《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