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仿佛见了鬼魅,身体仰躺着,举手掩面,眉头皱得紧紧,还发一声类乎喘气的叹息。她以为老人家精神不佳,谈话觉得厌烦了,便停止不再说,却殷勤地问道,“喝杯茶吧?”
“不,不,”他含糊地拒绝了。她怎知道触着了他的创伤呢?这正同一个永久的伤痕一样,溃烂又溃烂,没有痊愈的时期。只因包扎了起来,而且受伤太久了,倒似乎没有什么。现在却又来了一箭,正中在旧时的伤处。这一刹那的痛苦,足以唤回所有的痛苦经历,于是觉得不可堪了。而放这一箭的就是她。
互相爱好的夫妇往往会有她这样的见解。惟其爱好,就要研究所以爱好之故。这实在是神秘而难以解答的。难以解答而定要得到个简明的解答,就容易想到永久为伴这一层意思上去。当年老先生同他的夫人也曾这么想过;不但想过,而且彼此说出来印证过。不料所见相同,喜得他握着夫人的手尽是不放。夫人挣脱了,斟了一杯满满的酒,笑着说,“我们两心相印,与你分喝这一杯,作为祝典!”他就凑上去喝了一半,余了一半,她喝干了。这是个不可磨灭的记忆。但是两人的期望终于成了虚愿,才到中年,她便撇下他去了。他同摧毁了心肝一般,伤痛至于不可说。虽说喝酒也只是无效的排遣,但不喝酒叫他又怎么办呢?一年一年喝下去,一年一年觉得当初两心相印的期望更有意思,然而这是决不可能达到的了!他想起这一层时,便恨自己的躯体太重,不能飘飘地浮起来,浮起来,在空中吹散,化成微至无质的生点。这一回被表侄女重重地触动他的旧恨,又正当旧病兼新病的时候,当然更见伤感了;他简直觉得连叹息也可嫌可恨,假若就此叹不出来,岂不比较好一些么?
但是她料想不到这些,见他不要喝茶,神态很疲倦,便想让他静养一会;自己坐在原先那椅子上,一手剥弄瓷盆中才透出二三寸的水仙苗。
室中静寂了一会,忽听外边有匆急的脚声。绥之赶了进来,嘴里嚷着,“开饭吧!开饭吧!”及见老先生躺在那里,便招呼道,“老伯在这里,我们好久不见了。”说着,卸下大衣和围巾。他脸上冻得红红的,非常鲜艳。
“来不多久呢。我们好久不见了。”老先生略微坐起,很费力的样子,与绥之点头。绥之忙说“请躺着,不要坐起来”时,他重又躺下,急促地喘气。
绥之也坐了,听夫人讲老先生的近况,只是皱着眉不作声,安慰的话实在太难想了。待听到末了,只是勉强地说,“老伯不要烦心,慢慢儿调养就好了。”回头却向夫人说,“我们开饭吧。”
老先生没有回答,不是不曾听见,便是回答不上来了。
吃饭时老先生觉得饭煮得太硬了,稀疏的几个牙不大济事;又觉得汤不很烫,咽下去不大舒服。表侄女见他吃得很艰难,揣知老人家对于饮食另有癖好,便替他改盛较烂的饭,又一为他重做一碗沸烫的汤。他才勉强将半碗饭吃下去。
饭后休息了一会,绥之有点不耐了,向夫人说,“这是去的时候了。我们去吧。”又向老先生说,“今天很不凑巧,不能同老伯多谈一会,我们有个……”夫人便抢着说,“刚才我已告诉伯伯了,我们有个消寒会。真不凑巧,否则尽可以多谈一会。希望伯伯改日再来这里玩一整天。”两人说时都现出抱愧的笑容,但也可以认作厌弃的傲态。
“我本来也要走了,我不能就此躺在这里!”老先生感慨地说。他心里尤其愤愤,但并不恨谁,只恨自己不是,他想,“为什么忽然动念,要到这里来!这里岂是我该逗留的!现在果然被人家赶走了!”他便支撑着坐起来,又支撑着站起来,预备要走。这使绥之夫妇感觉不好意思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不要紧,可以再坐一会。”
“我本来要走了,改日再见吧。”他开始举起艰困的脚步。
“那么不虚留了,你自己要保重呢。”表侄女以女性特有的声调与他道别。
“多谢。”
“雇一乘轿子,坐了去吧。”绥之亲切地劝说。
“不必。我慢慢地走去,可以活动活动血脉。走得乏了,沿路见茶馆可以休息。而且也可以临时雇轿。”
绥之夫妇送他到门首,看他孤独的背影在懒懒的冷冷的阳光中慢慢地移动,两人同声叹一口气,说,“可怜!”他们回进去略微整理一下,便携手赴消寒会。听了几曲雅歌,开了几回笑口之后,便把老先生给与他们的印象忘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