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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

他的表侄女是个很好的主妇,能把琐屑的家务处理得有条有理,又善于交际,得到一切人的欢心。她将近三十岁了,因为不曾生过孩子,而且善于修饰,看去只像二十刚过的人。她颊上还显着处女似的红晕,眼睛也澄清且流利。她的丈夫华绥之是个中学教师。他们两个非常相爱。

这天下午,他们预备到一个朋友家里做消寒会。老先生轿子到时,她正在整妆。看他气息吁吁,便请他在软榻上坐。他发出含愁的声音,却好像孩子乍见母亲时的娇声,眼睛里放出求怜的光,道,“好久不见了,你好?”接着咳喘一阵,又努力地说,“我总有点难了!四肢没有力气,只觉身体越来越重。到晚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吃了就是吐。咳喘又来得厉害,几乎不能动一动。总有点难了!”

她按着发鬓,端相他的容色,觉得很可忧虑,但嘴里还是很平和地说,“不要过虑,没有什么的。近来天气冷,老人家身体欠舒服一点是有的。待交了春,天气渐见和暖,就安适如常了。”

这几句话在他听来太平常了,很有点失望。心里想,“少年人真不明白老年人的苦处,我这样一副形状,我这样告诉她,她却轻描淡写说这几句!”他想着,心里便酸酸的了。因伸说刚才的意思道,“实在有点难!这不比往年,我自己很明白。”

她没有更亲切的安慰的话,只有重复刚才的意思说,“不要过虑,不要过虑,决不妨事的。”

他知道引起她的同情是无望了,便不再辩说,含糊地答应了她。随即靠着榻背养神。她笑着对他说,“今天在这里吃午饭吧,待我唤人去沽一点酒,伯伯与绥之同喝。”

“不喝酒,一点也不能喝。几十年来喝得太多了,到现在便没有我的分了!”他脸上只是惨笑。

“少喝一点总不要紧吧?”

“实在一点也不能喝。什么酒都变了味,无论如何咽不下去;而且夜半的呕吐也担当不起!”他低声默叹。

她觉察喝酒的话恰正引起他的悲感,这是没有预料的,便换个头绪说,“今天一个朋友家里做消寒会,我们吃了午饭便要去。在那里有室内的游戏,有某女士的唱歌,有四组男女的跳舞,到晚大家围着桌子在小火锅里煮东西吃。这个会很有趣味,妙在各尽兴致,绝不拘束,而有群居之乐。”她站起来把南面的窗开直,让阳光多进来一些。老先生全身被着阳光了。

他又觉她的话含有压迫的力量,使他伤体自己的衰老和孤独。群居欢会的事不是没有经历过,闻歌起舞也不是从未做过的梦,但现在是渺茫了,剩下的,确确实实剩下的,只有个孤单而枯寂的自己!这就见得她的话近于嘲笑了。于是愤愤地想,“少年人真多事,聚什么会,闹什么歌舞,无非没意识的玩意儿罢了!”同时却随口答应道,“哦,有这么一个会。”

“这个会里全是夫妇同到,有孩子的便带着孩子,这也是一种特色。”

老先生却并不注意在这上头,很关切地说,“你们这里一切平安,可惜缺少了孩子。不要多,只要一个两个,便四时皆春,生趣无穷了。”他说时环顾室内,表示果能如他所说,生趣将充塞室内,像空气一样。

她恬静地说,“我们倒并不觉得。我们的意思,若是孩子来了,我们在感情上和责任上,自然喜欢他们。现在他们不来,我们也不以为是一种缺陷。进一步说,他们的到来不只给我们欢乐,还给我们带来精神的忧虑和躯体的劳困。而且他们不是能始终与我们作伴的。幼时的娇笑和慧悟,固然能使我们沉入陶醉的境界,觉得全部领略了人生的真趣。但是他们很快地长大起来,他们有他们的伴了,他们有他们的见解了,我们呢,被视为他们以外的人了。他们虽仍然来接近我们,那不过牵于习惯,碍于面子罢了。这种得而复失的悲哀,我想是十分难堪的,倒不如自始就没有得到的好得多。”

老先生听说,别有所悟,满腔的感慨无处倾泻,只低垂着眼光一声不响。他本来就有这一种解悟,差不多越老越认得确切,现在听表侄女这么说,心头更刻上一条很深的新痕。他想,“这岂止孩子对于父母,简直是少年人对于老年人的通例。你还是少年人,自然揣想不到了。”但是他并不对她说。

她的神态更柔美了,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不觉得缺少什么,我们有的是快乐与安慰。只愿绥之和我经常健康,平安地达到暮年,就感谢命运给我们的恩赐特厚了。我相信最密切最永久的伴侣只有夫妇。两人同心一体,意味相投,年岁相近,决没有判离的危惧。到了衰老的时候,别的人便是一个都不来亲近,只消想,彼此有个惟一的老伴在,就比有了什么人都幸福都值得骄傲了。”她说到这里,现出似醉的微笑,她的心愿无意地表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