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我坐在露天餐桌前,向着手心哈气,看着白白的雾气从手指间的缝隙溜出。眼前的年轻人,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依旧点了一大扎混着十几块冰块的啤酒。
我冻得手红,有点想要窝在家里开着空调,我没想到上海的冬天这么冷。他却喝在兴头,只想一醉方休。
我有些不忍心看着他胡乱喝下去。
“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倒是说说”我用手碰向酒杯,却被寒冷夺走了指尖残留的温度。
“砰。”
他手中盛放啤酒的扎壶重重砸在塑料制的桌面上。
“我想不开?生活能让我有时间想不开?我只是累了。”他掏出兜里的烟盒,熟练地抖出一根叼在嘴里。用久了的打火机被按的啪啪作响,终于在他重重地摇晃之后,燃起了一丝火苗。
“嘶——呼——”
看着他抽烟,就仿佛是看他在被人按摩一样。享受的表情就好像在不断地诱惑着旁人,让旁人也想去尝试一番。我看着他,看着忽明忽灭的烟头,看着烟被他抽到一半。
“……我最近赚了点小钱,这不就专门来请你吃饭么。”他朝我笑着,真诚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是怎么笑出来的。
“菜来喽——12号桌的烧烤。”
满满一盆的烧烤被服务员端了上来,加了孜然的烧烤,混着烤肉、辣椒、香料的气味直冲我而来。我咽了咽口水,拿起一根啃了起来。
我问:“最近在干什么,病好些了没。”
“我啊……当然是在边打工边上学啊。做了三份工作,又当上了金牌推销员。现在积蓄差不多3万了,勉强能够凑上学费和生活费,顺便补贴家里。”
他将烤过、串在一起的金针菇用筷子将其弄在碗里,又夹起几块肉胡乱塞在嘴中。
“真幸苦啊,你明明还是个大学生,却要面对这些。那你的病呢?好些了没。”
我边问,一边将几块大块的肉送进他的碗里,挑了几串烤肉,放在他的盘子里。
他伸出筷子夹起肉块,“好了好了,别客气了,我自己会弄。”他又朝我笑笑,示意我把动作停下来,又开口说,“我这病也就暂时好一段时间吧。病根算是落下了,动手术前总是时不时发作,现在倒是不发作了,但是想要完全好估计是不可能,几年后还得动几次手术。”
“哎……”我叹了口气,心凉了半截。
我很了解他,我知道他在动手术前,父亲开的小厂倒闭。父亲为了攒够手术费以及各种零零散散的欠款,欠下一百万的高利贷,想要找他父亲要钱的人一数一大把。母亲也因此和父亲离婚,双方不再联系。
父亲欠下巨款后,人消失不见,母亲养不起也不想要他。没有任何联系父母的方式,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岁数已高的爷爷奶奶收留他,给口饭吃。
他面对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同龄人不曾经历的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他成熟自立,还是饱经沧桑。
“别光问我啊,你呢?你不是欠着钱吗,最近怎么样?”他看我陷入沉思,又开始问起我来。
我自嘲般的笑了笑,无奈又无助:“最近算是找到个好工作,工资马马虎虎。工作时有个女同事对我很好,我们也这样好上了。其他也没什么……”,我顿了顿,“你爷爷奶奶呢,多久没见他们了?现在你家里条件困难,要不要我帮你一把?……我……”
“12号的麻辣小龙虾——!麻辣小龙虾——!12号在哪里——?”
远处的服务员捧着大锅的龙虾,四处找着我们的桌号,但周围的人比较多,一下子没能找到。他站起身,举了举手,示意服务员。
待服务员放好菜,留下两副塑料手套。他才摆好椅子,调整好姿势。
“这倒不用,我自己能解决。我知道你现在处境也不好。”他像是不想提及这个问题,皱了皱眉头,“我放假的时候一直在山西爷爷奶奶那里,爷爷奶奶现在身体很好没啥大毛病,吃穿倒也不愁,平时有爷爷的退休工资和学校贫困补助,吃穿勉强过得去。”
他说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快要十一点了。学校宿舍要关上了,不聊了,我得先走了,您先吃着。”
他忙着起身,收拾放在桌上的东西。我看着眼前一大堆没吃完的东西,有些心疼。
“你要不打包带走点,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我出声道,想阻止他的离去。
他摆了摆手,背起放在另一个凳子上的书包。
“我要走了。”
我站起身,抽出口袋里仅剩下的五百块钱,放在他的手心里。
“拿着拿着,你生活困难,民办学校学费又贵,交了学费你还剩什么呢。拿去吃几顿好的。”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睛有些红了。我也看了他一眼,但很快视线就转移了,他的眼睛饱含太多情感,我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拉住他和他多聊上几句。
他攥住五百块钱,说了句,“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扭头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一句话,也不敢发出声叫住他。
我们平时一年都见不到一面,这一次见面却仅是一顿饭的功夫也不到。他经历得太多,懂得太多,也遭受了太多的苦。我也没有资格去说他什么,教他什么。
我望着他的背影乱想着,看着他走出老远。
他突然停下,转身望着我,大喊:“爸,您早点回山西去,别冻着了。下次再来学校找我……”
热泪盈上眼眶,再也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