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人们都说我是一只鸟,是一只乌鸦,所到之处尽是恐惧与死亡,是不幸的征兆。但同时,他们又都期盼着我的到来,因为他们知道,我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够结束这无尽的恐惧与死亡,唯一一个能够消除不幸的人。
当然,这也是他们自己这样认为的而已。
我平躺在房间角落里的平板床上,眼神迷离的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脑子里则像是放电影般一遍遍地过着我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所感,但这样狭小的房间总让人感到头晕。我心里十分清楚,准确的说,我和我的同事们心里都十分的清楚,现在我们所要解决的决不是什么简单的问题,我们所面临的,可能将会是一场前无古人,也许也会是后无来者的巨大考验。
“黑死病。”
我呢喃着,将原本平放在身子两侧的手都举了起来,借着床头柜上忽明忽暗的烛火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细数着手掌的每一条纹路,像是找不同般的,想要从两只手的纹路中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
我知道,我这是在无意义的消磨时间。可我也知道,我睡不着。
黑死病,一种极其危险的、极易致人死地的疾病,在大约两年前突然出现在西西里岛,随后蔓延到整个意大利,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无人幸免,而且根据我们的推测,这种疾病一定还会再往东去。
“传染性极强。”
因为这是一种传染病,教会称之为“上帝的惩罚”,而那些无知的可怜人则以为这只不过是“犹太人”的小伎俩。这些可怜人甚至还会找来“女巫”或是一些吉普赛巫师,想依靠和恶魔签订契约来活命。他们不会知道,这种可怕的疾病,其实并不是神乎其神的东西。
胳膊有些酸痛,我便将两只手又放了下来,盘起胳膊枕在了脑后。天花板一直是一片死暗,那种暗淡,就好像烛火无法照耀到一般,像是在混沌种摸索,令人不安。
毫无头绪。
教会知道黑死病的可怕和严重,教会里也死了不少人,但这些愚昧的老顽固就是不愿意让医生们去解决问题。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腿疼锯腿,手疼剁手的年代了,总有些事情是那些理发师做不了而教会不能做的,那就应该让医生来做。
至少要让少部分不在教堂工作的医生,让他们来做。
这也是我即将要去争取的权力之一,包括了允许解剖尸体和建立隔离区在内的当务之急。
天亮的很快,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失眠是一种很麻烦的病,至少对于我而言是麻烦的。它会干扰你的思维,让你的行动迟缓,意识模糊,但却又无药可治。所以我更喜欢黑夜,至少在夜晚,我比白天更精神。
我应该是我们之中起的最早的一个,正当第一缕光刚刚将窗外的黑夜柔化成蓝色之际,我便起身下了床。习惯性的将那身用黑麻布缝的严严实实的外套套在身上,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起来,我必须要确保除了我这张脸,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裸漏的,接着再从我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取出那些装满了带有芳香液体的小瓶子,将他们倒出一些来,浸在棉花和麻布上,塞进那只银质的鸟嘴里。
接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这可能是今天我所吸入的最后一口新鲜空气了,谁也不知道每天都会发生什么。每一天,都是瞬息万变的。
我将鸟嘴套在了脸上,鸟嘴顶部的大小正好和我的脸一般,我将固定鸟嘴的皮革和绳子绑在了自己脑后,随后摇了摇头,在确保固定结实了之后,又将那些瓶子放回了箱子里,顺手又从里面拿出了一顶圆高帽来戴在了头顶。
鸟嘴上的两块玻璃片,我昨天晚上刚刚擦过还算干净。鸟嘴部的两只通风孔,没有被堵住,我还能够顺畅的呼吸,那些芳香气味也能被鼻子感知,看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扣上了我的医药箱,拎起它,我便出了门。在去教会之前,我还要先赶往另一个地方。那是我昨天晚上和那户人家约好了的事情,我承诺了第二天一定会赶早过去的。
深蓝色逐渐褪去,街道也明亮了起来。
当然,随之明亮起来的,还有这座犹如废墟一般死寂的城市。
沿街房子的墙壁上几乎到处都被写上了醒目的“P”,街道里淌着不知名的黑色的液体,硕大的老鼠在巷子里来回穿梭着,还有些别的动物,我叫不上名字,总之,一些奇怪的黑影四处逃窜着,应该是受到了人类的惊扰。可我觉得,这些老鼠其实并不怕人,至少本应该没有人们怕它们那般害怕人类。
尽管教会并不相信,可无论是教堂里的医生,还是别的,甚至是理发师,大家都觉得,老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非什么“上帝的惩戒”。
黑死病,应该是鼠疫。
但教会让我们拿出证据来,可我们拿不出来。我们解剖了老鼠,可我们总不能拿着一只死老鼠来解决关于人体的问题。
忽地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了一群乌鸦,大概有三四十只的样子,从天空的一端飞向了另一端。自黑死病爆发以来,乌鸦的数量越来越多了,我几乎可以天天看见它们。这些黑色的鸟是食腐的,他们在的地方一定死了人,而且一定死了不少人,死人来不及下葬,所以才会引来乌鸦。
但不知怎么的,就在恍惚之间,我总觉着这群乌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我又可以肯定,这群乌鸦我是一定没有见过的,至少还没有到那种格外亲近的感觉。如果说一个人要认出动物,那么自己家的猎犬或是固定徘徊在某条街道上捕食老鼠的猫大概是能够被认出的,可像是这样一瞬即逝的飞鸟,我想不论是再怎样技艺超群的人,就算是明察秋毫或是过目不忘也绝没有办法确定自己是否记得这些动物。
除非这这些动物之中,有格外反常的存在。但那群乌鸦却又是那么的正常,正常到本应该是毫不起眼的。
可那么一瞬,我总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也许是因为自己被别人称作“乌鸦”习惯了,又或是心理暗示,暗示自己就是一只“乌鸦”什么的,可这实在有些诡异。
我继续摇头,接着往目的地赶去。
疾病横行的时期,城市会彻彻底底的封锁起来,将自己与外界完全的隔离,人们都害怕外界的疾病渗透进来,但这并不能阻挡黑死病。可尽管如此,城门的戒严也只会越来越严苛,他们不会随便放人进出,当然,除了医生。
无论看守城门的是谁,只要他们见到了拿着药箱、裹着黑布、带着鸟嘴的人,就一定会放行。他们知道,这些人能够挽救这个奄奄一息的城市,至少是可能有挽救的的。
出城,再往教堂的方向走上一些时辰,便就抵达了我此行的终点。那是一处农庄,农场家的男主人前些日子因黑死病死了,我见了尸体,那个男人浑身溃烂,长满了黑色的脓包,有的还已经破裂,往外淌着黑色的液体。而我今天来,便是准备要处理了这具尸体。
走进农庄,发现农庄门口还有一个身影,那身穿着,也是一名瘟疫医生。
“她约了别的医生?”我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着,快步走了过去。
我知道,现在各地的医生都想要这些黑死病病人的尸体,但是你决不可能明着弄,那些愚昧的教士会想方设法的把你揪出来,认为正是你这样的人的存在才惹恼了上帝,降下惩罚,用黑死病来惩戒人类。
这些教士格外愚蠢,但教会相信愚蠢。
“先生您好,请问,您在这里,也是为了治病吗?”
我走上前去,站在那人身后,友好的打了个招呼,顺便瞥了一眼农庄墙上的用格外显眼的红色颜料涂写的“P”字还没被抹去。
“当然。不,等等,这个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那个身影转过身来,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的熟悉,我几乎敢确定,我绝对认识这个人。
“弗朗西斯科?”我几乎是毫无思索的,脱口而出。
“是你吗?博卡奇奥?”
“是我,是我!天呐,弗朗西斯科,真的有一段时间不见了!”
“是的,是的,算起来也有二三十天了,自从上次你的妻……嗯,我是说,的确好久不见。”
我有些激动的差点想要拥抱上去,不过弗朗西斯科好像还有些顾虑,当然,作为瘟疫医生,我们是应该注意一些小细节什么的,比如在患者家门口,应该尽量不要表现得太过欣喜。
“你来这干嘛?弗朗西斯科。”
“哦,既然是你,我也就明说了,我是来处理尸体的。”
“我也是,这户人也约了我。”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然你绝不会这么一大早就出城来。”
“嗯?你怎么知道我在城里?”
我有些疑惑的望了望他,突然觉得胸前有些痒,顺手挠了挠。他没有看我,只是很冷静的接着说着。
“今天会有一大批医生向教会请求允许瘟疫医生解剖病患尸体,这件事人尽皆知,而你,我可知道你,你可不是个闲的住的人,尤其是没了家之后。”
“如果教会能不再禁止解剖,我相信就算是黑死病,也能很快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故意站直了身子,加快了语速,想要表现出一种“这看起来很寻常”的样子。顺带着,我不禁抬了抬头,只见不远处的苹果树,枝叶枯黄,树梢上还盯着几只乌鸦,死死的望着这座农庄。
“最近乌鸦越来越多了,弗朗西斯科。”
“当然,哪里有死人,哪里就会有乌鸦,你是知道的,死人的伤口不会愈合。”
“这和伤口愈合有什么关系?”我说着,又低下头瞅了瞅他,他还是站在那里,不急不躁,慢吞吞的接着话。
“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个吧,博卡奇奥。”
“听说过什么?”
“‘飞鸟症’的故事。”
“那只是个童话故事,弗朗西斯科。”
“‘人的伤口如果一天不结痂,就会从里面化出飞鸟。’”弗朗西斯科并不理会我,而是自顾自的叙述着,“‘遭遇不测的人,就会化出黑鸟,如果是自杀,便会化出白鸟。如果心上人三十天没有意识到这白鸟便是死去的那个人,白鸟就会消失,死者的灵魂将永远无法得到解放。如果及时认出来了,白鸟便会变回死去人的样子,既死者复活。”
“你总不是想说,这些乌鸦都是死人变成的吧?”
“当然不是,我就是这样说说,这个故事还蛮有意思的,让死者复活无疑是每个医生最大的愿望。”弗朗西斯科说着忽然盯着我,我从他面具前的两片玻璃能够很清楚的看见他的眼睛,“而对于你,这是一个更大的愿望。”
“可你也知道,死而复生是不存在的。”我将视线移开,又停在了那颗苹果树上,那些乌鸦忽地振翅而飞,但又是恍惚之间,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格外的亲切,或者说有种什么我已经习以为常的且又无比亲切的反常触及了的我神经。
我又看了看天,已经有些蔚蓝。
“不过,弗朗西斯科,我认为就算这户人家同时约了两个医生,也总不能谁也不见对不对?看天色,这已经快到早上了,可里面还没有动静。”
我望了望弗朗西斯科,他也看了看我,随后便不约而同的走上前去敲门,可无论我们两个怎么呼唤,这处农庄就是无人回应。
“怎么办。”
“撞开它,博卡奇奥,就现在这个情况而言,我想你也知道里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了。”
我没有接话,我知道弗朗西斯科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户人家因为鼠疫死了一个人,而随后这户人家就再没了音讯,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和弗朗西斯科都侧过身去,接着同时朝着大门撞了过去,随即“呜呜”一声,房门被我俩撞开,我们二人一并走了进去,不出所料的,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正倒在客厅的一角,看样子像是死透了一般。
弗朗西斯科直接朝着那尸体走了过去,我则瞥了一眼周围,地上还有一些颜色分明的呕吐物,应该是死者生前吐出的血。
“这个人可能是肺部出了毛病,她吐了血。这和大多数患者的症状都不一样,但我之前见过几例。”
我说着,便蹲在地上将医药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短柄的手杖来递给了弗朗西斯科,他接过手杖,熟练的用杖尾挑了挑尸体的重要部位,最后戳了戳死者裸露的皮肤,然后站在一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发现什么了吗?”
“你说的没错,的确不太一样,这个死者的皮肤上都是显而易见的黑色脓包,可以断定是黑死病没错,但是你看她的脖子,没有明显的肿胀。这很不寻常。”
“是直接破坏的肺部,而且病症来势汹汹。就在昨天晚上,她还好好的站在门口和我对话,到现在也不超过半天的时间,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因为就算是别的肺部染病的黑死病患者,也没有这样迅速的恶化至死亡。”
“你是想说,还有别的不寻常的地方?”
弗朗西斯科问道,我则沉默了一会,才接着回答他。
“处理吧,我们得发现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我抬头望了望弗朗西斯科,他也正盯着我。
“这未免也太显眼了。”
“把门关上,把灯点上,我们快点解决这个问题。”
我没有想跟弗朗西斯科解释或者辩论的意思,那只会耽误时间。我得赶快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黑死病能够变化成在不到半天时间里就能致人死地的可怕疾病,那么解剖尸体将会成为几乎唯一战胜它的方法。
好在弗朗西斯科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关上门后和我一起将尸体抬到了客厅的桌子上,然后点了一只蜡烛过来。
我则解开了她的衣服,接着从医药箱里摸出两把小刀来,这些小刀是我特制的解剖用具,使用起来,至少在人体身上要比老鼠好用。我在她的胸口摸了摸,大概找到了位置,像是骨头的部位,从两肋先划了进去。
“你这是在切哪,博卡奇奥?盖伦先生的书里说这个部位是心脏啊。”
“盖伦的书是时候淘汰了,因为那本书真的是错漏百出。”我回应道,顺着肋骨往更深的地方划去,然后又在胸口竖着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正从这两道口子往外渗着。接着,我将右手的刀片放在一旁,我扒住被剖开的胸口的肉,打算直接往一边撕了过去。
“你这可不像是解剖,倒更像是在屠宰牲畜!”
“我也只是大致知道地方而已,弗朗西斯科,我向你保证,至少盖伦先生的书里说的是错的,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将胸口的那一块肉撕开,只见那原本从身体里渗出的鲜红的血液突然变了颜色,它们不再是鲜红的,而是变成了更深的颜色。这种颜色,就像是在血液里混入了染布的染料一般,是一种不可描述的紫色。
一滩紫水从从尸体的胸口涌了出来,流的满地都是。
“这是怎么回事?”弗朗西斯科显然是被这一幕给吓到了,连忙退后了几步,“人身体里的血液还能是紫色的吗?”
“当然不是,无论什么人,血液都应该是红色的”我也松开手,退后了几步。
“那这个人她……”
“显然,是黑死病,新的黑死病。”我盯着那一摊紫色的血水,感到有些晕眩,“是能够吞噬血液的黑死病,这种可怕的东西又变强了。”
“你打算怎么办,博卡奇奥?”
“不,我不知道,但是就目前而言,我已经知道三种黑死病了。”我说着,又转过身从医药箱里取出了一只空瓶子来,“一种是入侵咽喉部位的瘟疫,准确的说,喉咙和肩膀都会出现病变。然后是入侵肺部和气管的,这种比较少见,危害也比前一种大。这第三种,便是我们现在看见的,可以感染血液的。但我不确定,也许血液变成黑紫色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这个女人同时得了鼠疫和其他的疾病。”
“鼠疫?看来你也是认为这场灾难是只是一种老鼠引发的传染病?”
我扭过头瞥了一眼弗朗西斯科,他的话里似乎有些不太和谐的味道。
“这是当然,只不过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得病,也许是被老鼠咬了,老鼠不干净,咬了人,人自然也不干净。”
说罢,我将手里空瓶子的塞子打开,将瓶口对在桌子沿边的地方,那紫色的血液顺着桌角滴了些许进入瓶子里。随后我收回了瓶子,又塞上塞子确保安全。这些紫色的血液将会成为与教会对峙的工具,这样我们就更有机会向他们证明,黑死病只是一种疾病而已。
我将瓶子塞回了医药箱里,还有我的两把小刀,也用一次性的棉布擦干净后塞进了专门放置它们的小狭缝里,还有那根手杖,我也一并处理了放了回去。我扣上医药箱,拎着它站了起来,正看着弗朗西斯科。
“你现在就要过去吗?”
弗朗西斯科也正望着我,他比我先发话了。
“当然,当然,这是危急存亡的关头,如果现在我们不想出办法来解决它,那么之后所带来的破坏将是不可估量的。谁也说不清楚会死多少人,你也不希望看见更多的人死在瘟疫上不是吗?”
“不,博卡奇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的妻……”
“好了,我必须走了,容我先行一步。”
我挠了挠胸口,推开门,从农庄里走了出来。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青色澄空,天气十分清爽,但我想所有人都不会为这个好天气而变得轻松愉悦起来。我转过身,有望了一眼这座农庄,心情又更加的悲凉起来。
只是单纯出于一种医者的自责,人民疾苦,而我无能为力的自责。
可我的余光忽地瞟了一眼那棵苹果树,是的,就是这一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那棵苹果树上停满了乌鸦,可能有五六十只或者上百只,它们把那棵苹果树高处的树枝几乎是占的慢慢的,而那些乌鸦,正死死的盯着农庄。
乌鸦与这天气格格不入,反倒更贴合这疾病笼罩下如废墟一般的城市的死寂。
可是那群乌鸦却怪的令人熟悉,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一种亲切感,就好像,这群乌鸦我总能遇到,总在什么地方经常见面似的。也许这里面有一些我说不清楚的违和感在反复提醒着我什么,可我就是不敢确定。
“白色的……乌鸦?”
可我的大脑却替我的眼睛察觉到了那些许的违和感,并让嘴巴复述了出来。
白色的乌鸦,对,那种鸟,从叫声或者身形上判断,那就是一只乌鸦,它混在乌鸦群里,和它的同类一并生活,但唯一有区别的地方在于,它是白色的。
乌鸦怎么会是白色的呢?
“乌鸦怎么会是白色的呢?”
我一遍遍重复着,两眼则在那上百只乌鸦里不停的搜索着,想要搜索出那只白色的乌鸦,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违和感发散的根源。
我一遍遍搜寻着,两只眼恨不得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看漏了什么。如果我的大脑说的没错,那么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了,一定就在刚才,那上百只乌鸦里一定有一只白色的鸟!
但乌鸦不可能是白色的。
“但乌鸦不可能是白色的!”
“博卡奇奥?你在干嘛?”
我被身前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我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正瞪着身前的声源,是弗朗西斯科。
“嘎!嘎!”
满树的乌鸦一哄而散,毫无征兆,我又连忙抬起头,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些飞鸟四散而去,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便能让人无处可寻。
“你不是要去城里吗?怎么还站在这里。”
“不,没什么,我很好。”
我再次望着他,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想故意避开视线。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你刚刚看见了吗?”可我的大脑却并不这么想,我哽咽了一声,接着说道,“白色的乌鸦就在树上,你看到了吗。?”
“什么?什么白色的乌鸦?在哪?”
弗朗西斯科抬起头环顾了一周,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望着我,用着关爱病人的语调对着我说着些什么,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得走了,弗朗西斯科。”
“你这个样子可没办法一个人去教会,我陪着你过去吧。”
“不,不用了,你可是个神职,你不能跟我过去。”
“虽然我是个修士,但是如果你是对的,我也不可能用我们未来的一切做赌注。博卡奇奥,我了解你,你是一个天才,如果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那一定是有些问题的。”
弗朗西斯科说着走到了我的面前,用那只干净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的妻子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博卡奇奥。”
我摇了摇头,只是慢慢转过身朝着城里走去。
我得去教会,按照天色来看,大概那些同行的医生已经到了吧,也许现在正闹得不可开交,又或许是另一种景象。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三只乌鸦盘踞在我们头顶,像是在为我们送行。那是两只黑色的乌鸦,看上去十分普通。
“两只黑色的乌鸦。”
“嗯?你是说天上?”
“对。”
头顶是两只黑色的乌鸦,还有一只,那只的颜色看上去要比另外两只淡了许多,但光线有些刺眼,我并不能看得清楚?
城市的街道散发着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气味。愚蠢的教会居然认为洗澡会让黑死病传染的更远,他们认为上帝往水里面下了诅咒,但他们却根本没考虑过,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肮脏的动物所带来的脏东西所导致的呢?
比如老鼠,据说威尼斯人会封锁海关,进入城市的水手必须在海上隔离四十天,可谁会想到,船上的老鼠才可能是瘟疫的根源,而这些老鼠却可以随意的走动,从西西里到威尼斯,再到佛罗伦斯乃至整个热那亚,将瘟疫散布到世界各地。
再比如别的东西,比如蚊虫,甚至是更加细微的、我们无法察觉的东西将瘟疫散播了出去,但我们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去解决这些问题。除非这该死的教会能发发慈悲,把人命放在第一位,让医生们能够放开手脚。
人们或聚集或分散,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黑死病已经彻彻底底的摧毁了这里,到处都是黑死病人身体的水泡破裂所流出的黑色的浓浆,还有血渍与成堆的呕吐或排泄物。他们种的不少人似乎都已知道自己命已该绝,并不挣扎,但还有一些人,他们见到我,就像是疯了一般的朝着我爬来。
可现在我也治不了他们。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弗朗西斯科,他则是四处张望着,我猜他现在一定是痛心疾首的。
等我二人走到了内河附近,人才慢慢少了起来。我猜这应该是教会让士兵把他们都赶走了,教会可不想接触到这些可怕的人,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头顶的乌鸦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两只黑乌鸦和另一只,三只飞鸟在头顶打着转。时不时的发出短促的叫声来,格外慎人。
“走吧。”
弗朗西斯科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便一起走过了吊桥。
跨过内河,果然,那些医生早就已经在教会门口吵得不可开交了。我与弗朗西斯科快走了几步,跟上了那群黑衣人。
“教皇是不会同意你们解剖死者的,死者为大,你们不懂吗?”
我拨开人群走到了第一排,只见面前的一位红衣主教正站在选讲台上,周围则是蒙蒂奇家族的士兵,他们身披板甲,手持着长戟正列队在那名红衣主教的身旁。
“主教大人,您这句话就不对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救死扶伤才是人类善良的本质,我想主教大人您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吧?”我向前迈了一步,接过话来。
“那是自然。”那名红衣主教忽地愣了一下,低下头盯着我,“等等,你的声音我怎么听着有些熟悉……”
“主教大人,既然您也不会见死不救,那就应该积极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人民。我们都知道这黑死病是一种传染病,是瘟疫,那就应该让医生们解剖死者,找到病原,对症下药才是。”
“不,解剖死者是亵渎神灵,你们怎么可以冒犯主呢?”那红衣主教毫不思索的就否决了我的提议,随后又眯了眯眼睛,又突然睁开,“哦!我知道你是谁,尊敬的博卡奇奥先生,最有名的医师和瘟疫医生,首次提出了黑死病是一种瘟疫的概念,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你私自解剖尸体的结果。”
“这是为了医学和人命。”我并没有要惧怕的意思,况且,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就算他们知道我私自解剖人体,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哦,当然,你一定记得就在一个月前,你亲手解剖了你的妻子,是你亲手杀死她的不是吗?”
什么?
心脏忽地一抽,想说些什么,却愣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围则是一片哗然。
“博卡奇奥先生,你杀害了你的妻子,就是为了完成你那可笑的解剖实验,我看这场瘟疫的根源就是你,不,是和你一样恐怖的那群瘟疫医生,你们为了所谓的医学发展无恶不作。”那红衣主教似乎是抓住了把柄什么似的,面色更加傲慢起来,“你们,你们就是一群乌鸦,黑色的外表就跟黑色的灵魂一样,所到之处尽是恐惧与死亡,你们,就是是不幸的征兆。”
“不是我杀了她,我没有!”
我缓过神来,连声辩解,但好像那名主教却仍是不依不饶的样子。
“不,就是你杀的,这里可是有人看见了。”
“主教大人,您不能骗人,您一直呆在这里,您怎么可能看见我杀人呢?”
“哦?是吗?博卡奇奥先生,您的医术世人皆知,如果您有什么医学动作,我想就算我不知道,也一定会有别人知道的吧?”
那红衣主教说着,仰起头朝着我身后瞅了瞅。我连忙转过身去,只见弗朗西斯科正躲在我身后一,他发现我正望着他,忽地又避开了目光。
“弗朗西斯科?”我的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对不起,博卡奇奥,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的确解剖了你的妻子,当着许多人的面……那个时候我也在场……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的。”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人不是我杀的,我很爱她,我不会杀了她的。”我转过身,正瞪着眼前的红衣主教,他则一脸嘲笑的望着我,似乎是想看着我自己认罪。
“你看看你,一只乌鸦,黑色的乌鸦。食腐为生的飞鸟,只会散布死亡,我就想问问博卡奇奥先生,这么久了, 你可曾治好过患者吗?哪怕是只有一名患者?”
“我……我没有杀人!”
“哦,看看我们可怜的瘟疫使者博卡奇奥先生,他没有救活任何人,却杀了人。”那红衣主教说着冲我笑了笑,我死死的盯着他,他却也毫不在乎,“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会允许解剖人体。这会种下犯罪的种子,让医生不再那么神圣。如果你们这群黑色的乌鸦真的与那些鸟禽别无二样,那以后谁来救死扶伤呢?”
“她是自杀的!是自杀的!我没有杀她!她染了黑死病,是鼠疫,是肺部感染的,是肺鼠疫!”我哽咽着,想要做最后的辩解,“鼠疫,是鼠疫!这一切都是因为老鼠!由老鼠携带病原,然后老鼠咬人或是叮咬了老鼠的蚊虫又叮咬了人类,再由人接触受感染的人导致的。这种病原会以三种方式侵入人体。最常见的就是脖子肿大,那是一个腺体,可能是流口水的地方,是腺鼠疫;其次是肺部,我的妻子就是肺部感染,她是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自杀的,我解剖她的尸体发现她的肺部都变成黑色的脓疱;最后一种是血液病症,是血鼠疫,就在今天早上,我解剖了一个死者发现她的血液已经发黑了!”
我说着,几乎是一把将医药箱甩在了地上,双手颤抖着从里面拿出了那个装满了黑紫色血液的玻璃瓶,将它聚过了头顶。
“这就是那个死者被感染的血液!黑紫色的血液!人的血液不可能是这种颜色,这只能说明,她是被什么东西侵蚀了血液,她被感染了!”
我抬起头望着这个玻璃瓶,忽然,那几只乌鸦开始连声叫着,而这次我也看的清楚了,那是两只黑色的乌鸦,还有一只,是白色的。
我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是白色的乌鸦。
“可这也恰恰能说明,改变人类的身体,这是只有上帝能够做到的事情。”那名红衣主教并不打算让步,“而且你也没有证明,不是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妻子,也许你是想尽快得到可供解剖的新鲜尸体,也许你是个恶魔。”
“她是自杀的。”
我盯着天空种的那只白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你要证明给我们看。”
白色的乌鸦,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是自杀的。”
“是的,那我也可以说是你杀了她,你不能这样光为自己辩解,你要拿出证据。”
充满了违和感的乌鸦,白色的乌鸦,就好像一直盘旋在我的周围,不止是在刚才,今天早上,甚至是之前,这群乌鸦就一直在我身边。
因为有这只白色的乌鸦,所以我才会一眼认出它们。
“白色的!白色的乌鸦!”
“什……什么?”
“天上!就在天上!白色的乌鸦!”
“你在说什么?”那名主教被我这样突然一惊的吓了一跳,他也连忙抬头往天上看,不止是他,周围的人也都往天上看去,我为他们指着那只白色的鸟,它就在天上,在我们的正上方。
“那有什么?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那有!有一只白色的乌鸦!”
“就算有,那又能怎么样。”
“飞鸟症!飞鸟症啊!主教大人!”我格外激动的喊着,“‘人的伤口如果一天不结痂,就会从里面化出飞鸟。遭遇不测的人,就会化出黑鸟,如果是自杀,便会化出白鸟。如果心上人三十天没有意识到这白鸟便是死去的那个人,白鸟就会消失,死者的灵魂将永远无法得到解放。如果及时认出来了,白鸟便会变回死去人的样子,既死者复活。’主教大人,你一定听说过这个故事!”
“这只是个童话故事,博卡奇奥先生,您该不会是疯了吧?”
“这不是故事,是真的,你看见那只鸟了吗!那是我的妻子!她没有死,她会活过来!”我喊着,将鸟嘴面具扯了下来,“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就是解决黑死病的方法,解决瘟疫的方法!只要我们都自杀!都自杀!变成白色的乌鸦,再让爱人认出我们,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了,可以活下去了哈哈哈哈……”
“你疯了!博卡奇奥!”
忽然感觉右手被人抱住左手,从声音判断,应该是弗朗西斯科。
“我没有疯,没有疯!你放开我!”
“天上根本没有什么白色的乌鸦,我知道,您妻子的死让您很难过……”
“不!真的有,就在那!”
我猛地一松手指向天空,手里的玻璃瓶子便重重的摔在地上,破了。
“天呐!黑死病人的血!”
“快!卫兵!封锁道路!我们得离开这里!”
几乎是一瞬间,人群四散而逃,就连弗朗西斯科也没敢再停留,跟着那些医生们都走了。
我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在我面前的是得了鼠疫的人的血液,按照我的理论,没有面具的我应该已经吸入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可能已经感染了鼠疫,我活不久了。
“可我已经拥有了治疗办法。”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医药箱的狭缝里取出了那两只手术刀,我知道我的心脏应该在什么位置,我解剖了不少人了,我很清楚。
我将我这身该死的黑麻布扒开了一个口子,我大致摸了摸位置,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在我的左胸口什么地方。忽地,我在那附近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我抬起头瞥了一眼,似乎是一块黑色的脓包,摸上去软软的,似乎还积着浓。
“看来我好像早就感染了,不过没关系了。”我又倒了下去,再次确认了一下心脏位置,嘴里也一直呢喃着,“我的爱人,我已经认出你了,现在你就要复活了,希望你往后的日子能够平平安安。当我化作一只飞鸟来到你的身旁时,也请一定别把我忘记,请将我认出。”
我躺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两把手术刀并在一起,刺进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