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希望人生的后八年只是我十岁时做的一场梦。
江淮地区的冬天,雪并不是常客。前几天天气预报说安徽要下暴雪,结果地温太高,半个下午大雪纷飞之后也没有积雪。我拉开窗帘,额头抵住冰冷的玻璃窗,使劲朝上面呵气,看着一块块黑色污渍的周围蔓延开模糊不清的白。我已经很久没有打过雪仗了。
没有等到雪,我趴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沉。桌面上压的大学英语精读课本被压得皱巴巴,旧旧的彩铅散落在抽屉里,格言和读者杂志在最深处冬眠。我翻开一本,灰尘呛得我咳嗽。书上有自己青涩的笔迹,有涂鸦,有撕去的一角,就像是被我狠狠揉皱过的日子,与彩铅的梦想一起蜷缩成一团,永远被埋葬在这里,一点一点腐烂。
又到了该吃药的时候,我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上全是眼泪。
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读到这句话的了:我的一生,就像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想一想自己去往北京后的日子,像做了一场噩梦。糟糕的高考结果,家人间关于填志愿的争执,我最后的妥协。我收拾行李,把所有的不羁和骄傲锁进箱子,把所谓的理想碾成粉末,跪倒在现实面前,也紧紧关上了自己内心那扇本来就沉重的门。异乡的夜色并不温柔,北风也更冷冽,但我不在意,因为我本身也是非常冷漠的人,我觉得自己甚至不需要任何爱也可以活下去。
我的冷漠是一块坚冰。当一个人选择自我封闭,到底是没人能救得了。
反正,我热爱的,终究都会失去。
我的人生似乎缺了一个少年时代。每一年回到曾经的初中和高中,看着学弟学妹如含苞待放的花蕊沾染了春天第一滴露水那样清透,我都会很羡慕。推着自行车,牵着手,在参差树影里追逐奔跑的,野蛮生长的,此间的少年。而我好像是直接从懵懂幼稚的童年一下跌进了深渊,变成一个迷糊着双眼,拖着沉重躯体,没有任何热情的油腻的成年人。从没感觉自己有过特别朝气蓬勃的时刻,相反,好像一直挣扎着,和抑郁斗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北京今年下了好几场雪。故宫雪盛,红墙黄瓦在皑皑白雪掩映下透出清冷的美感,静谧而庄重。可我们哪里也没去,赶上期末考试周,我在图书馆门口堆了一个特别丑的小雪人,在雪地里写下了她的名字。
离开北京前,她对我说:你一定要回来,我们等着你回来。我知道这可能没法实现,但我必须要答应她。我说,好的,我一定会回来。我不愿意再休学,不愿意回到所谓的家乡。
出发前的一晚,我和她和平时一样去食堂吃了烤肉饭,回来的时候凉风习习,清冷的月色朦胧地洒落下来,仿佛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浅黄色海绵,浅浅地呼吸着。我们俩一路无言。
我看着她的侧脸,干净利落的自然卷短发,微微卷曲的发尾被轻轻的呼吸吹动,每一次呼出的白雾像小小的云朵在晚风里弥散。她深黑色的眼睛像是明澈的湖泊,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我的头发的时候,感觉像脆弱的飞鸟在云层穿梭。我是这么喜欢她,喜欢拥抱她瘦弱却温暖的身体。又可爱又酷的女孩,像是用香辛料、糖和辣椒粉混合着苏打水做成的,一想到她,总是希望用一些美好又甜蜜的词汇。
但我不能说出口,我如果无所谓像开玩笑般说我喜欢你,并不会有人在意。然后我就可以跟着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就像刚刚看完一场滑稽的独角戏。毕竟,喜欢上自己的室友这种狗血情节,想一想我都会觉得实在过于糟糕。而我总是有能力,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糟糕。
很多很多次,我想去牵她的手,但一直到寝室楼下都没有。因为我知道,我不能。不再继续靠近,是我唯一能给的温柔。
村上春树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时常想和你道歉。我的爱沉重、污浊,里面带有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比如悲伤、自怜、绝望。我自己总被这些负面情绪打败,好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而我爱你,就是把你也拖进来,却希望你救我。
而我不想要你救我,我想让你去有阳光的地方。
1月底以来武汉的肺炎爆发,一直蔓延到全国。人人自危,仿佛爆发的是僵尸病毒。我刷着微博,看着最新疫情里令人心悸的数字不停增长,看着大半个中国地图以惊人的速度变红。昨天出门吃蛋炒饭,我听到邻桌两个大叔一惊一乍地聊天,说是合肥这里也已经有三个疑似病例了。他们的勺子刮着盘底,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安静地咽下最后一口火腿,推开门抱着满怀寒风,冰冷的雨水落进我赤裸的眼睛。
也许那个病毒很遥远,也许我和那些不幸逝世的感染者没有任何关系。但是那一刻,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把,很疼。
人为什么会如此无力,我们的悲欢为什么会如此渺小?大家都想活着,我也是。我仅仅是想普通地活着,普通地死去而已啊。我仅仅是想和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好端端地回到北京,上学,读书,仅此而已。
耳机里放着毛不易的歌,我喜欢他的声音,温柔、干净。仿佛是一首安静的诗,低吟浅唱着,点亮我眼里无边的黑暗。
想起了小荷,还有那个我五年前注册的账号。登录上,我随意浏览了几篇文章,却看见了成年人的世界。也许成年人的世界本来就很残忍,本来就意味着无数的妥协。所有我们曾经听说和仰望的,一旦自己开始经历,就不会觉得很酷。
感觉心脏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像一个玻璃球从中间裂开,碎成无数块,疼痛、干脆。
我十岁的盛夏,有一天周末没有作业,我快乐地和伙伴在街上疯了一个早晨,午后回家筋疲力尽,直接倒头就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无法复刻,回忆起来也过于陌生,好像是太平洋里一个遥远的岛屿,我仅仅记得它的名字,却再也无法描述它的模样。
有时候,我希望人生的后八年都是我十岁的时候做的一场梦,睁开眼睛,发现一切如常。夏天的喧嚣里,热风穿堂而过,我趴在小电扇前,把有点被汗湿的头发用彩虹色发绳一把盘住,举着一根酸奶冰棒,手边一碗绿豆汤,裙子上全是油画棒的画痕。然后路灯睁开惺忪的睡眼,亮起了万家灯火,我在背包里装上竹笛去上音乐课,掏了几个硬币下课以后买热腾腾的煎饼偷偷吃。
所以以上所有内容和标题其实并没有联系,写作对我而言其实已经成了一场胡说八道。我说过,很早之前我就丧失掉了写作的能力,可能我一直也没有那种东西。我正在听的那首歌名字叫《二零三》,我住的寝室的名字叫二三零。
许多年之后
在哪里安身
是否还能拥抱这样的温存
其实我知道
与你而言我只不过是个
匆匆而过的旅人
我拉上了窗帘,重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