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肖想当朝举世无双,俊朗不凡的齐小将军很久…很久了。
从儿时宫廷晚宴的惊鸿一瞥开始,至今已有十余载。
十余载近在咫尺,悲哉触不可及,镜花水月。
十余哉遥遥痴狂,叹终念念不忘,不得回响。
只因,他为当朝镇北侯嫡次子,前途无量,而我,乃当今陛下第七子,母妃早逝步步为营,与他皆为男子。
明明是情有独钟、寤寐求之,却因我所爱之人是男子,是以即便我满心痴狂,终不受纲常所容,不为伦理所解,不承天地祝福,是可被天下人唾弃谩骂的。
当然,这些我都可以都不在乎,但我的齐小将军素来古板脸皮薄,若令他与我一同万劫不复,便是磨了他的傲气,折了他的风骨,断了他的恣意,我岂敢误心上人?
是以,漫漫十余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旁的女子觑觎他妻妾之位,日夜煎熬,锥心蚀骨。
但与他年少相识,朝夕相处,我又岂能全然没有与他一走了之,隐于山间不问世事的冲动?
只不过我大抵明白此情无果,再不敢求一个真正的答案罢了。
弱冠之年,我便试探问他何时成家,但见他肃然立言,边关战事未平,当报效家国不作他想。
我笑问:若战事以定,天下太平又如何?
答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好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日见他与尚书府大小姐谈笑风生,好不自在,如今想来应当是郎情妾意的。
不知心口何处升起的绝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一股窒息感压在胸膛令人喘不过气来,我青着脸,再无往日平静,只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原来到了他真正有了心上人时,我是万万无法大度的。
我会妒忌,会发狂,会极度险些失去理智。
我只想占有他,甚至想囚住他,问他能不能接受我,问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惜我不舍得,我不愿见他有分毫不快,不愿致他恨我,不愿见他看向我时,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恶心?
于是,我将自己关在府中三日,不言不语不眠不休抄尽千千篇佛经。
纸上浓墨已风干,笔落之处字字不见一座佛。
执妄,求不得,放不下。
才明白人究其一生,终不圆满,便已是娑婆余生。
不久百官谏言,陛下赐婚,我只言国事未平,大道未至,本皇子终身不娶。
公然拒婚,龙颜大怒。
我于朝堂上状似无意瞧了齐小将军几眼,为堵悠悠之口,便自请封王去那离京城与边关最远之地。
从此自毁前程,与至尊之位再是无缘。
二
去封地的前一夜,府中由往日门庭若市转为无人问津,我屏退下人,第一次喝得个宁酊大醉。
烈云醉,顾名思义,虽醇如清泉,甘似雨露,然烈如烧云,焚尽人肝肠,心死如灰。
下人不敢扰我,只有管家忧心前来,恭声说齐二公子求见。
“不见。”
我于迷离压着满心凄冷,吐出两字。
不过两字,却觉有把钝刀,没入心间,反复凌迟,血肉模糊。
为什么连道出口的资格都没有啊,为什么所爱之人刚好是男子啊……
酒浇寒肠,对影形单,无解。
也许,从一开始,就都是不可以的。
我凄声一笑,对月冷然自语:“是了,本王不过是利用,一切,不过是利用!”
“齐家从不与本王交好,本王便故意接近那齐二公子,好让其他意图对本王下手的势力忌惮。”
月寒似霜,冻死四月人。
我只一字一句,继续道:“如今,本王已可自保,当远离那虚妄漩涡,尽早脱身才是……”
醉眼朦胧中,我朝着一个方向看去,已是一片安静。
如此便好,自记事开始,我又有几句话是真切的?
然而那般谋算人心,不过是为了活着,为了多看几眼幼时除夕宫宴那个递给我一块桂花糕,问我是不是被人虐待的小太监的小公子罢了……
……
那一夜后万事归于平静,第二天我启程前往封地,路上我品着下人递上来的桂花糕,第一次觉得味如嚼蜡,难以下咽。
物是人非,便是当年那一块,如今尝来,也不过苦得人摘胆剜心罢了。
从此,我不吃桂花糕。
三
再回京都时,已是五年后。
长安风华依旧,旧人皆非,事事休。
五年的时间,似乎不过弹指间,却于我是沧海桑田。
彼此恰似到乡烂柯人,满目人间不见当年。
我受诏秘密入宫,京中人心各异,暗流涌动。
再见陛下,我观他已是垂朽枯木之态。
龙塌上,那个记忆里素来杀伐果断、威武不凡的九五至尊,如今看来倒像个惨遭父子离心,妻妾满心算计的病苦老人?
我一瞬失神,只行君臣之礼,再是漠然。
榻上人影微动,接着传来一个老人虚弱艰难的咳嗽声,最后也只沉默。
这般安静,竟是连人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急得素来深得陛下信任的常总管面露忧心,竟频频用余光瞟身后的九五至尊神色。
“翎儿,”良久,陛下坐起身来,哑声打破了寂静“你上前来……”
翎儿是我的乳名,自母妃逝世,便再无人唤过。
我冷然上前,近看陛下,确为灯枯之像。
但他浑浊的老眼里仍有几丝清明,只听他黯然叹道:“你可是还在怪朕?”
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仿若这个答案对他而言无比重要。
可惜这对我……已不重要。
怪吗?或许曾经怪过吧。
应该说,那个母妃早逝,父皇漠视,也无舅家,日日任人宰割欺凌作践的小儿,曾经怪过吧……
“过去了。”我不欲多言,淡声答复。
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已经长大了,不再奢望平常百姓家的父爱庇护。
天家的孩子,当凉心薄情。
陛下深深看我,目光里盛尽苍凉。
那是一个悲寡老人将死之际的怅然,可笑往昔种种,今竟也教一代帝王生了些迟来施舍的歉疚。
“朕知道,你钟情那齐二公子。”
飘渺一句,语气确信,我闻之心中翻涌,却只故作平静。
“想不到,竟是你像朕……”
没有等来我的辩驳,陛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人,竟一时潸然泪下。
“唉……是朕负了他,是朕对不住你母妃啊……”
情之触动,全然悲怆不能自已。
原来,世人仰视、畏惧乃至为之疯狂的位置,其座上都是可怜人。
……
几炷香的时间,一段陈年旧事再传于人口。
原来,陛下年轻时有个秘密,藏个大半辈子,本来打算带进皇陵,从此长埋地下。
四
几十年前,有一对长相极似的龙凤胎姐弟从大漠流落至大奉朝,因二人皆才貌双全举世无双,是以初现百花坊,便引得无数皇亲贵胄公子小姐纷纷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芳容。
当时尚是太子的陛下偶听传闻,便也起了私下孤身来百花坊欲一探究竟的念头。
他先是乔装打扮潜入姐姐的房间,又假借躲避仇家追杀误入百花坊之名留在百花坊数日,后得空便时常夜会姐姐。
在与姐姐朝夕相处间,他见识了姐姐的博学广识、独到远谋和风骨恣意,调笑深交间,他渐渐爱上了这个从不卑躬屈膝的骄傲姐姐,并于某个夜里表明身份准备迎娶姐姐。
可姐姐哪里是姐姐,分明一直是那弟弟。
弟弟本是雌雄莫辨之凤而非凰,非有意隐瞒,实为太子误闯房间,便一直先入为主不曾有疑。
一出乌龙,却令太子情根深重、非卿不娶,也教弟弟渐卸心防,甘心冒天下之大不讳受千夫不耻。
可惜这番风月,纵是天定的姻缘,也非人间能容。
人心自古多险恶,痴人每遇负心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山盟海誓,便注定要被辜负。
先皇眼线众多,很快发现了端倪,初闻龙庭大怒,连夜召见太子。
他素来对太子寄予厚望,只抛下几个问题——
“你,敢不敢携那人之手,站在青天白日下给皇家抹黑,一辈子受天下人不耻?”
“你,敢不敢赌朕现在就派人杀了他?”
“或者……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字字诛心,太子跪于殿内,抬眼只看到先帝眼中的冷漠,他的心慢慢沉进谷底,只觉寒意渗入他的骨子里,之后穷剩无尽的惧怕。
是的,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不是因先帝之怒,而是因他不敢回答。
先帝的三个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
他怕纲常的指摘,怕天下人的不耻,他不敢站在青天白日下携他所爱之人的手,即便他们是两厢情愿,没有人比他们这些皇家子弟更知道世俗严苛礼教下的口诛笔伐,可以杀人。
他怕先帝派人动手,他知道先帝不是在开玩笑,一个帝王什么都能做出来。
当然,他最不敢承认的,是他怕他的太子之位被废黜。一旦被废黜,便真的错失了帝心,从前种种谋算自此沦为笑话,他不甘。
取舍间,他已有了答案,他抬起头,做了他此后追悔一生的决定——
“本宫知错,日后定洁身自好,请父皇责罚!”
……
此后,那弟弟再等不来他的爱人,等回的是不过是一个先帝赐婚,太子风光迎娶当朝丞相嫡女为太子妃的消息。
一夜长安热闹至极,弟弟伤透了心,在招人侮辱下,着一身女装,自缢于某处极尽寒凉之处。
之后太子登基,大势已定,他为慰藉相思之情,竟不顾姐姐另有所爱强纳为妃极尽宠爱,使姐姐遭尽嫉恨引人算计,最后不过几年便香消玉殒,死前凄凉无比。
陛下的故事讲到此,我已了然:听闻母妃与舅舅模样相似,而陛下从前见我,不但排斥仇敌,而且偶尔会流露些些许令我奇怪的复杂。
再观母妃,她生前最不喜别人唤她封号,又时常故意在陛下面前唤我乳名惹来龙颜大怒……
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当初那薄情负心的太子,姐姐乃我母妃容妃,而那弟弟,自然是我的亲舅舅纳兰容凌。
“我长得像他,对吗。”我淡淡出声,心间已有了答案。
“是!”
陛下点头,又是咳了一声。
这次咳出来的,是腥臭的黑血,毒入心脉,无力回天。
明明派人暗示过他,但他照旧中了各个皇子下的慢性毒药,好似与他而言,活得苦痛些,心中的歉疚就能减轻些,可真的是这样吗?
斯人已逝,错上加错,万般悔恨,几分为斯人?
见我疏冷,陛下渐渐收回心绪,呼吸平稳些才又道:“你知道五年前那齐二公子于你去封地的前一晚求了我什么吗?”
心中惊疑,我屏息片刻,跪了下来。
“求父皇告知!”
自那晚起,我有意封了所有关于齐小将军的消息,以致最后探子来报也会斟酌筛选。只因,我害怕自己会发疯将他带走,害怕我在封地对他任何的关心,都会成为他招人算计的理由。
“为了他,竟终于肯叫朕一声父皇……”陛下神色恍惚,见此不由长太息一声。
他老眼聊聊模糊,似乎透过我,在看什么。
“回答朕,你敢不敢携他之手,于青天白日下一辈子为天下人不耻?”
“敢不敢,赌朕的人随时可以杀了他?”
“或者……放弃我将传予你的帝位?”
声音肃然沉重,令人不得回避。
五
我下敛眼底波动的情绪,忍者心中痛意,幽幽道:“他,并不知情,”
“且……”我顿了顿,才道:“他另有所爱。”
“你自幼慧极,万事触类旁通且善揣人心。朕所有皇儿中,数你城府如渊。”陛下冷哼一声,似是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再又是止不住的咳喘声。
说来可笑,他前二十余载里,统共与我说过的话恐怕不会超过现在。
我低下头,淡然道:“儿臣惶恐。”
然陛下却较了真,非要我回答他的三个问题。
陛下说齐小将军那晚冒着砍头的风险深夜入宫,求自己莫要怪罪于我。
然而,陛下只告诉齐小将军自己什么都知道,让他自己做选择。
“臣心悦七皇子,但臣发誓此生绝不言明,再无纠缠。”
“臣,自请永驻边关,自此不入京都!”
陛下说这是齐小将军原话,他本来打算永远将真相缄默于那一夜,他要我做一代贤君,承国之重本,不受天下人指摘。
可这些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听完愣于原地,满脑子都是我的齐小将军那句话。
“他说他心悦我……”我不住失态喃喃:“他,亦是心悦于我?”
灭顶狂喜,竟是颤颤巍巍,难以置信。
此刻我恨不得即刻与我的齐小将军见面,告诉他的心意,告诉他如今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可我还是跪在地上,只仰起头,一字一句铿锵道:“儿臣,愿携他于阳光下,虽千万人不解,亦爱他护他!”
“儿臣愿穷此一生,重塑那严苛纲常,定教他堂堂正正做他的将军,受万民敬仰。”
陛下闻之微震,他瞪大眼睛,不顾身体病弱起身甩开搀扶踉跄跌于我跟前,惊得常总管惊呼一声。
“你要做皇室的莫大丑闻!你敢和世俗纲常对抗!?”他指着我,嘶声斥道:“以卵击石,愚不可及!”
说完他已气若游丝,耗尽全身气力,他极度无法撑起身子。
“臣赌父皇会放手,因为父皇深知儿臣是何性子。”
若痛失挚爱,必算彻底父子离心,大奉朝皇室,颠了又如何?
“而皇位……”我苦笑道:“二十余载小心翼翼,不过自保,天可见怜。”
我回了陛下三个问题,心中已然没有聊下去的念头。
但见陛下已是泣不成声,掩面痛哭。
一代帝王,权术博弈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却脆弱得像个孩子,说不去估计没什么人信的。
“原来,这就是不同的答案……”
“原来,也可以是这样的答案……”
……
寂静的寝殿内,一个苍老而无比悲痛的痛哭声久久回荡,使人不觉凄凉。
我不知再来一次,会不会有不同的抉择和结果,但我知没有重来的机会。
世间,本没有后悔药。
当天,陛下驾崩,我被传予帝位,国疑颇盛。
我暗骂陛下老谋深算,他分明怕我那些个皇兄弟们于他升天后手足相残致朝中腥风血雨、国本动摇,于是才故意让最无意帝位的我提前带兵暗伏于城外,尔后崩于与我谈话后。
既使我登基继位,又使我受天下猜疑而心有顾忌,继而确保我不赶尽杀绝。
偏我明明知道,却仍旧不得不接下这明晃晃的算计。
只因,我必须手掌这天下至高的权力,自保之余,全为我与我那齐小将军的未来打算,这便是陛下将真相告诉我的原因之一。
既成全自己多年歉疚成全于我,又使我心甘情愿承袭帝位,手下留情。
他这一生走到尽头,终究计了深远,还皇室乃至天下一个太平,不可否认他是合格的帝王,可惜他仍旧无颜去地下见舅舅与母妃。
逝者已矣,我与陛下往昔前尘,皆应归于尘埃。
父皇,好走!
亲眼看着陛下入殓皇陵,我第一次在心底这么尊他。
……
一个月后,我以雷霆手段迅速镇压荡清朝中所有不安分的势力,在清洗完朝中人员后,我决定就去接我的齐小将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