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天星子艰难地闪烁中,我捧着故乡邮来的糍粑,暗暗落下了泪。糍粑只有过年和办喜事时才会被喜气洋洋地舂出来,而现在距过年还有九个月。
糍粑是苦苦从我的家乡寄来的。家乡遥远在西南边陲的山村里。那里没有蛊虫与瘴气,只有连绵无尽的高山,与走不出去的童年。
苦苦与我便是在那里漫过了十年童真。她是与我同村的女孩,我们五岁相识,同在泥里滚了两年。
滚到七岁时,爷爷叫住了泥地里的我,告诉我应当去上学了。当村长的爷爷因着读过书,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便送我去镇里上小学。
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出发前回头看了看我的四个姐姐,他们皆用木愣愣的眼神盯着我,一言不发。
除了幺姐。她的眼里竟然蓄了一汪眼泪。我原以为她是舍不得我,或是也想去上学。后来才知道是幺姐听人说,上学时不用打猪草,羡慕出来的泪水。
打猪草是我们那里的方言,意思是收割猪食的原料野草。大人常常命令我们背满了一箩筐才准回家。
有多少年没再看到苦苦,和她背的那个断了三根篾条的竹筐呢?城市里只有高高低低的霓虹闪烁,不见长长短短的野草逍遥。
真是荒凉啊。
苦苦如果在这里,一定也会这样叹息。可她决计不会来此地。她已经被村里的人,永生永世锁在那个山里了。用婚姻。
想起此事,我又凉凉叹了口气。脑海中忽闪着苦苦琉璃似的眼睛。那双眼睛从不似其它人的木讷,永远神采奕奕。
就算日后被大人赶着去打了几年的猪草,也不见一丝阳光从眼眸中泄出,只满满盛在她的琉璃珠里。明亮而动人。
年少的我从镇上回到村里,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小小的她背着胖几倍的竹筐,拿着镰刀在野草群里上下,过了一会儿,原地只留下短短的草茬儿直直地戳在那里。
我在苦苦背后看她许久,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遥想当初在她跟前嘚瑟我不必打猪草,她只将杏眼笑得弯弯:“可我不用被老师拘在桌子前背书啊。”
结局是我哭着跑开了。
两年后我死性不改,再在苦苦面前嘚瑟。她却不再笑了,只有两弯长长的愁绪吊在她的眉梢。我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摇头,转过身去打她的猪草,不再和我说话。
我将此事告诉了爷爷,他却叹了口气,说果然姑娘大了不中留。我满脸疑惑,却听得爷爷娓娓道来。
原来前几天,苦苦经过我家门前,听到我在背书。书里讲的是江南,抬脚便是船,低头就是水。而在村里,只有一条奔腾的江。
我背了多久,她就听了多久。等我背完了回屋里睡觉,她仍似小猫一般蜷在我家窗下。爷爷出门时才看见的她。她琉璃似的眼此刻映着月华莹莹的清辉,爷爷心道书里的江南怕是蛊着她了。
也确实如此。自那以后,她常常偷摸着在我窗下听我背书,只为那个烟雨里的江南。可是我背的书很杂,数学公式、英语单词也有,听到她心里的江南很难。
爷爷好像很抗拒苦苦听我背书,我让苦苦进来坐着听都被爷爷拒绝了。于是我专挑江南的课文来背,越背越大声。爷爷气的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拿我怎样。
等我十五岁时,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一年只有两次回家的机会。爷爷与家门口的大喇叭,东流的江和叭儿狗,皆是魂牵梦萦我的线,牢牢缠着我的乡愁。
但苦苦却很激动,她觉得我离江南更近了一步,尽管她也不曾知道江南离西南有多远。雀跃的她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却被大山锁住了翅膀。
我看着她,不知为何,咂摸出点命运弄人的感觉。若我与苦苦对调,会不会欢喜两家人?她远赴江南,我守着山村。
那时的我真是天真得可爱,正是因为境遇的不同才造就了相反的我们。若她也有疼人的爷爷,而我每天只能打猪草,我们的想法固然不会相同于现在。
几年后,我高考完填志愿,本想继续留在家乡所在的西南,却又想起苦苦琉璃似的眼,与窗下蜷着时的样子。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很想去苦苦心里的江南看看。替她瞧瞧也好。瞧瞧那里的一叶舟轻,双桨鸿惊。
如愿来到江南,却发现哪有什么江南的影子。千篇一律的高楼耸入云霄,伟岸得无情。不见水乡的水、舟、桥,只见柏油路上飞驰的汽车,与叮铃作响的单车。
我感觉到一股浓浓的不值来。为自己,也为苦苦。没想到让她挂念了这么久的江南,竟然是这样不讲情面的模样。
我在每月给苦苦的例信中提到我来江南这件事,却编了一篇江南好的文章代替这份失望寄给了她。
我能想象她在听爷爷念这封信时的开心。后来在爷爷代笔的她的回信中,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满篇的好字,估计爷爷想润色也润不动了吧?
只是我没想到,在信的末尾她告诉我,她说服了自己的父亲,允许农闲时来我这里看看。我害怕这光秃秃的江南暴露在她的眼前,忙以初来乍到还不能招待她为由,拒绝了她的请求。
那以后,她仍旧在山里割着猪草,我仍旧在山外念着故乡。来到大学,我才发现在同学中,我的乡愁格外地重,重得像个急着落叶归根的老人,又或者是刚与父母分离的幼童。
前者吃透了乡愁的苦,后者不谙乡愁的意,独留乡愁的情。这种矛盾的气质使我与周围格格不入,同学们皆是欲展宏图的鹰,精气神十足;我是落下的木叶,老态又恋家。这如何融合在一起呢?
我于是在自己的轨道上孤独地运行着。直到我收到邮递员交付于我的一个绿色的包裹。
这个包裹用绿油油的编织口袋紧紧包着,因着捆绑的大气力,将内里的东西割出自己的形状来。我看着上面写的寄件人,歪七扭八地写着“苦苦”二字。
我的手颤抖着,自上次我拒绝了她的提议后,虽然每月还能收到她的信,但信的内容却越来越少,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无言地坐在我爷爷面前,尴尬地沉默。
打开包裹,是一袋真空封装的糍粑。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先是一颗,然后是一串,最后是涕泗横流。
我在校门口看着邮递员走远,仿佛这样能看到他来时风尘仆仆的路,与路旁将糍粑交予他的苦苦。
苦苦不恋江南了。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可我却还恋着故乡。或许还有故乡里的苦苦。
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惶恐不已,擦干泪水一抬头,竟然看到穿着大红洋裙的苦苦。
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苦苦,未脱去泥土气息的她身上,有一种怪异的摩登。但她用那双琉璃似的眼珠望向我时,我又会被眼里的阳光所迷住,忽视掉她身上的不协调。
“苦苦……”我远远地唤她,生怕是自己泪眼朦胧捣的鬼。
“诶,”她清脆地回我,说着:“好久不见,蒋杨。”
“你…”我思来想去,最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是怎么到这边的?”
“这要感谢你幺姐。她为了去上学偷偷攒了一笔钱,但你知道她要订婚了嘛,就把这笔钱借给我了,叫我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不要一直去打猪草。”
我愣愣,没想到幺姐会这么做。但她那简单的渴望太热切,这么做确实也符合她的性格。
我猛地意识到什么,结结巴巴地问:“那你用那个钱……”
“对,”苦苦爽快答道:“我用钱的一部分买了这张到江南的车票,剩下的做了些糍粑。”
我于是感到无力的悲哀来。往日和蔼宁静的山村,此刻竟变成一座囹圄,将我的姐姐们和朋友囚起来,用婚姻锁住她们的年少与衰老。又何止我的亲朋呢?山里的子孙,一个也逃不掉。
“愁眉苦脸做什么呀?你不应该恭喜我上了学堂吗?”苦苦看着我的脸,疑惑问道。
什么?“上学堂?你不是,你不是准备嫁人了吗?”
“哦,你说那个糍粑啊。我们村最近来了个支教老师,不收钱,只收我们这种女学生来教。我想着终于能自己在书上看看以往的江南了,放我这不就当过年了吗,我就做了些糍粑当学费了。有多的,就送你了。”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如当年。
我愣愣地说不出话,刚刚的那种悲凉此刻化成了滑稽的感觉,还无端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你现在不已经看到江南了吗?”我笑着调侃苦苦。
“既然这不是我找的江南,那我就去书里找。”她笑嘻嘻地对我眨眨眼,眼里是对未来的憧憬,光华万顷皆收于她的眼睛。
“好,等我毕业了,我和你的老师一起干。”我捏紧拳头,说出了我对苦苦,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我还是恋着我的故乡。纵然他面目可憎,但我愿用我的绵薄之力,去播种一线曙光,一个生机。
何况,我不止一个人。
她就眉眼带笑地看着我,嘴角的弧度久久没有平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