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怀梦
我看着宫人陆续进门,恭敬地卸去时微身上沉重的首饰。第一件拆下的是十五岁那年,我为她从母后那求来的金步摇。那时母后训斥我,说我溺爱时微过了度,罚我在烈日下的宫门外足足跪了四个时辰;下一件是成人礼上我为她精心打造的翡翠玉镯,上面刻了时微最喜欢的鸢尾兰暗纹。我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也还有许多要赠与她的东西还在计划中。
我不由想到,近日新吩咐尚衣局做的那件白狐披风,不知道有没有做好,时微从小到大最怕冻,每到冬日暖炉从来不离身,而今年冬天,她又会在哪呢?直到最后,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已是布裙素钗一妇人。
“时微……”我低声唤她,却不忍再看她第二眼。
“我是时微,而你还是月舟吗?”我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还未回过神,就听到她就被下人用力地扇了一巴掌,声音响亮,苍白的面颊上是清晰泛红的五指印。我别过头去,她笑了笑自己,以袖遮面,垂下眼眸,看不出喜乐。
“皇帝还记得吗?母后曾经想唤我时兰,愿我如林中木兰一般慕天地广阔,江海无涯。可你不答应,你说天地辽阔,人微若水,将我的名字改成时微,这些,皇帝还记得吗?”
“原来终究是成了皇帝,不是兄长。而哪怕是兄长,也已然不是时微的月舟了。”
她毅然转身,踏出门外,像是一只身负重伤终于飞离泥潭的白鹤。今日,她终于能够远离这囚笼,可是搏击长空的,从来只有苍鹰,而不是金丝雀。
“刚才掌掴她的人,斩立决。”
时微说得不对,即使我不再是月舟,我仍然是皇帝,她也仍然是我独一无二的妹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时微。
是夜,明月高悬,雾气成纱,湿润的风吹散了乌云。
我梦到逼宫之役,耳边尽是军马嘶鸣,刀剑碰击后的颤动和雨中妇人抱着尸体哭喊的声音。我看到太傅血溅雨中,袖口上的青莲被浸透染红,不规律的胸口起伏与喘息,却依旧尽力拖住我的手臂。
我低头回握住他的手,听他喃喃道:“月舟,不要……不要去试图救这天下……亦或是力挽狂澜。”我按住腰间的剑,微微自嘲,“可是老师,我是救自己。那些太平盛世,封侯拜相,都是先活着才能论的后话,今日一战,无法避免。”
“承筠走错了路,可你从未做错过什么……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太傅悲痛欲绝地喊出这句话,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似是用上了全身余力,“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一战若败,你就会成为千古罪人!咳咳……哪怕,哪怕你跪低俯首,也终归有愧于那千万枯骨……会任人践踏,甚至碑碎身死处……”
太傅话音刚落,便睁着眼,仰倒在地,而被雨幕所劈开的乌云,是他最后看到的一眼。可我的剑却已然出鞘,我的归途与终局已经断在了宫门大开的那一刻。我就像太傅眼前的那些雨滴,从天空坠落入泥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不配拥有安稳的结局。
我拾起那掉落在水中黄泥里半块碎了的青玉,刻着他最爱的莲,像极了太傅,于淤泥中濯身,于官途中磊落正直。我听到自己在那刀光剑影里嘶声力竭,“太子殿下,来战!”
那人闻言转身,手握长枪与我相对,身着墨黑战甲,抬眼看向我,话语中不乏诧异。“月舟,你本闲王,怎么?今日也起了野心,来为这江山奋起一博?"他身后的军队黑得像沼泽里看不见底的水面,让人心生无望。“吕云栋教过的,字字句句我都印刻在心口。我们敬爱的老师说过,明智的放弃,胜过愚昧的挣扎和执着,月舟怕不是忘了,还要我来提醒?”
“状元榜首,翰林学士,名扬十三都,老师一路平步青云,错就错在他的学生里,有了你的存在。”我的剑因为抽出过猛而微颤,指向面无表情的太子,深觉听他提起太傅,都是一种对老师品格的侮辱。一声巨响冲击了战场上搏命厮杀的人们,漆黑的天空蓦然升起烈阳般的亮光,炸开无数阴暗的角落,燃起的光照亮了太子的脸庞,是背立如山,浓眉薄唇,那样玉雕金砌,让人望而生畏,与我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阿兄,放手吧。这无终尽的天地狂澜,我们都无法力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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