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

[开]
　　老大死了。
　　老大在一个雨夜被人发现倒在巷子里，身后有五个弹孔，但胸前只有四个。警方认定这是自杀，但道上流传更多的版本是老大亲自指挥了一次帮派活动，对面的老大是个和他有十来年过节的老仇家，结果我们的老大没能敌过，不幸遇难。
　　老大死了后，帮派里的许多人一时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但我并不想想太多，依旧照本宣科。
　　帮派是老大一手拉扯起来的，大部分的核心成员都是老大年轻时救下的小毛孩，大家都很尊敬他，称呼他为父亲。大多数时候，在大多数人眼里老大都还算是个完美的领导者，充满自信和统领风范，但对于我们而言，更多的，老大是个充满了各种各样“好点子”的“点子王”。
　　“点子王”不是褒义词。
　　澪说老大的死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哪个大帮派的头领会亲自带着小弟去参与械斗，更不用说，整场械斗里只有老大一人死了，但说这些话的时候，澪也很伤心，我看得出来。
　　澪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大姐姐，比我晚一年加入帮派，但我们的相性很好，于是后来就分在一个小组里行动。我们接到的任务大多是盗窃与暗杀，但就我而言，这二者并没有太大区别，暗杀掉目标的持有者再夺走目标，这也是盗窃。
　　但澪从不杀人，我以为这是出于她的悲悯之心。
　　一次喝酒时，我曾问过澪是怎么来到帮派的，那天她似乎喝多了，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大堆，因为以前我询问时，她从不跟我讲这些。
　　她说，自己的妹妹身患重病，高额的医疗费让她的父母走投无路去借了高利贷，但高利贷这个东西，一旦陷进去，这辈子及就脱不了身了。
　　“咱们都见过那些放贷的，你是知道这玩意的。”当时的她说到这里，一口闷下了玻璃杯里的小半杯白酒，长呼了一口气，又点了根烟。我分明可以看见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但就是没有滴出来。
　　还贷的尽头就是还命，也是在一天雨夜里，还在读书的澪和她重病的妹妹成了孤儿，澪几乎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一边想尽办法凑着妹妹的治疗费，一边下定决心要向放贷的报仇。后来的故事便是在一次帮派冲突中，老大救下了一心复仇而被抓住的澪，不仅替她报了仇，还付齐了她妹妹的治疗费，甚至于还决定收养她为义女。
　　澪说，老大就是个老好人，尽管也总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
　　澪说她从不杀人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父母，另一方面是自我的忏悔。她说自己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还参禅悟道，不过后者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心灵委托，以免常陷梦魇，身负罪业。
　　她说，如果不是没得选，她绝不会和我这种杀人机器在一组里。但她又说人人都有报应，庆幸自己还有些选择的余地，她希望自己双手的清白能换得报应晚一点来。
　　我自然是不信这些鬼话的。
　　如果做坏事会遭到报应，那大概有不少人早该死了。
　　打我记事起就十分讨厌那个收养我的福利院，那个吆五喝六的大妈，还有凶神恶煞的满脸横肉的死胖子打手们，以及那个神经病院长，我记恨他们一辈子。
　　我清楚的记得那个大妈的样子，矮矮的，肥肥的，穿着紫红色又掺着墨绿色的条纹格子衬衫和长裤，披着一件毛背心，每天晚上提溜着一个老矿井探照灯在宿舍楼里来回转着。她尤其喜欢打人，尤其是那些五六岁的小女孩，用她的话说，她就是喜欢听那些女童的嘶吼和哭喊。若是哪天夜里有哪个小孩不在床上躺着而被她撞见了，哪怕是起夜去厕所，那她便会让那孩子的惨叫响彻整夜。
　　曾睡在我右手边的一个孩子就曾惨遭她的毒手，那一次后，她每每夜急都不敢起床，但尿在床上必然会在白天遭到那几个打手的毒打，一来二去后，那床位某天开始就突然空了出来，自我离开前都不曾再有人来。
　　而要说那个院长，便是个喜欢男童的变态。整个福利院的男孩都没能逃脱他的魔掌的侵犯，就连我也不例外，当他把他那玩意塞进我嘴里的时候，难闻的腥臭和发苦的酸液恶心的我后续一连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我逃出那里后，一直以盗窃为生，直到我偷到老大头上，被他抓个现行。
　　加入帮派后我早就想亲手杀了那些狗杂种，但老大说，那个福利院被评选为汉城优秀模范私人公共福利机构，那院长也成了名人，出入于汉城政坛，与名士们谈笑风生，有来有回，现在杀他必然会牵连到帮派。
　　但我的仇恨始终没有放下，倒不如说，杀戮让我越发想要复仇，就在老大死后的隔天，我在报纸头条上又看见那个死变态的照片——他还要在全国扩大自己的福利机构。
　　
[死]
　　澪死了。
　　某天澪路过一处偏僻的平房时，正看见一个小女孩在门口嚎啕大哭，身后的破败的红砖和三合板堆成的房子里，劈里啪啦打杂的声音混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澪知道，澪见过无数次了，这是放高利贷的来催债了。
　　我们帮派是不放贷的，老大说他自己也曾是个走投无路的穷人，不愿意挣穷人的血，因此澪在来到帮派后应该再也没和高利贷打过交道了。
　　但这也许不是个好事。
　　根据手底下目击了全过程的马仔所说，他在路过时，正看见澪将两个男人锤倒在地，但澪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将两人放走了，可没想到澪还没走远几步，身后一个躺着的壮汉突然翻起身，一个箭步冲过来给了澪一刀子，等马仔跑过去时已经无济于事。那十几厘米长的刀子只剩下刀柄还露在外面，所有带刃的地方都被硬生生捅进了肾脏里。
　　澪没能抢救回来。
　　我们本来不该插手别家的事的，但也许那天，澪被那个小女孩的哭泣所触动，又或是会想起自己的遭遇而愤愤不平，但总的来说，她大概是充满了复仇的心才去插手的，可她没能把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她所选择的不杀生的“救赎”，竟让“罪业”先我一步找上了她。
　　于是，小组只剩下我一人。新老大说，会再给我安排一个学徒当我的助手。
　　
[龙]
　　新老大和老大一样大，据说二人是一起白手起家，因此在帮派里，他的地位也很高，受众人尊敬。新老大的名字很有意思，像是三个拟声词连在一起，叫“何西阿”。道上都叫他“河虾”，但我们帮派里都叫他龙虾，一来二去，便成了龙哥。
　　龙哥和老大不同，比起“点子王”老大的冒冒失失，龙哥更加稳重。据说龙哥以前曾是个兵，参加过几场硬仗，但因为在战场上染了毒，回国时尿检没过，就给开除了军籍。龙哥说，当时他的中队长抽起来可比他厉害多了，但现在人家依旧在部队混得好好的。
　　我的格斗、刺杀与枪械技巧都是龙哥教的，他对我要比老大更亲，老大更喜欢澪，毕竟那是他冒死救回来的孩子。
　　龙哥说，我也是时候该带带新人了。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但龙哥给我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那就是我的下一个任务，便是要潜回从前那个如地狱一般的福利院，刺杀那个狗院长。
　　
[业]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条子们精心布下的局，他们一心想要打掉老大的帮派，便买通了其他组织挑起争端，又放出消息来迷惑众人。龙哥把我们都派去了任务，可我没谁都没料到，每个任务的终点都是收网行动。
　　我被按倒在地上，我抬起头，死死地瞪着眼前的男人，那个汉城政坛的新星，猥亵男童的疯子院长，而他则也一脸坏笑的望着我，饶有兴趣的欣赏着我的无能狂怒。
　　“抓住这些人，我便又有一宗能向上爬的功绩了。”那院长似乎没认出我来，也是，他断不可能记得自己吃下的每一片面包的。
　　“这小男生，还挺俊俏的嘛。”忽然，那院长又探出头来伸长了脖子打量着我，眼角也逐渐伸展开，直笑成了一条线，“这种小马仔，你们怎么处置啊？”
　　“这种马仔可能就关个几年吧，等汉城更名改姓的这阵风头过了，就给放出来了。”一个条子说道。
　　“那多可惜啊。”那院长把脸贴了过来，“不如让他来我家劳动改造，做个男仆。”说着，院长用手掰开了我的嘴，直接把舌头伸了进来。
　　这是个机会。
　　我猛地一咬合，直接将那人的舌头咬了下来，一时间，血的甜味溢满了喉咙，那人将我一把推开，抽搐着原地转起了圈来，猛朝我挥手。而我则还没来得及将他那满是脓疱的舌头吐出来，就被按倒在地，那肥厚的舌头正滑进喉管，卡着我喘不上气来。
　　咬舌自尽，大多都是被吞下的舌头噎死的。
　　那些条子将我翻过来毒打，但我已然心满意足。我不是没得选，我只是选择了复仇。
　　但很难否定的是，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出于复仇，不是因为蒙蔽了我的双眼。
　　也许我应该仔细思考老大的“好点子”，例如为什么我们不能冒失行动，不能刺杀政坛宠儿，不能和条子起直接冲突……但这一切箴言都在我得知自己的下一个目标时全部化为飞烟。
　　我这才意识到，其实我这一生，除了复仇，没得选。
　　但谁又有得选呢。
　　我这样想着，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