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章:《八尾猫》
半月后,胤城祈福。
“你又输了,嫣儿,愿赌服输,自罚一杯!”
眼下江府依旧笙歌不息,众家眷有坐在戏台上听曲的,众女孩们玩着酒签做乐,唯有嫣儿兴致阑珊,通红着脸,就像那呛了水的旱鸭子似的,梗着脖子又强灌下一杯酒。
“不了,年年行酒令,次次输给你,不济不济。没意思。”
江漓掩唇轻笑,“你慢些喝呀,瞧你这副模样,谁让你平时总爱拉着我出阁,都没时间温习四书五经。这下服气了吧。”
“服气服气,这酒辣的喉咙酸疼,早知道就听爹爹的话,向你好好学了。”
江漓想起去年的这一日,自己绣了一个极其精致的香包,里子是银线的,图案绣了双鲤,又有一帕子,上绣梅花,书“不负相思”四字,正合得自己当时的心境,只可惜还未遇上属于自己的良人,这香包的命运,也就随着嫣儿与众女孩的一样,在那月十五的时候,化作了信安庙里袅袅的香灰。
今年,会有人么?
那俊逸非凡的身影日日都在她心头,萦绕不去,连同那戏谑微翘的唇角,眼波流转的桃花美目,清冷的眉峰,带着珠落玉盘的清雅语声,时时搅她清梦,从小到大头一次对一个人芳心暗许,一想到他的名字,满心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此时月上柳梢,眼前慢慢浮起那一袭青衣,共我白首之人,难道会是他吗?
自己得赶快去会他才是。思及此处,江漓莫名心头窃喜。
“嫣儿,我们出去祈福去,快别喝了。”江漓面颊上浮现一抹略带稚气的胭脂色,急忙催促道。
“咦?”嫣儿好奇的发了问:“江大小姐今天有点反常呀,刚刚是行酒令,这回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莫非……是想沈家的小情郎了?”啧啧,瞧你这小脸红得……嫣儿狡黠的斜了一眼江漓红得越发厉害的脸,打趣道。
“诶哟。”话音未落,嫣儿的头上被敲了个毛栗子:“你呀,不好好学习四书五经,言谈举止倒是越来越没羞没臊了,怪不得去年呀绣了香包都没人要呢,隔壁王公子见了你跑得比风还快~”
这回换嫣儿的脸越发的红了:“能不能别提他了……”
“光顾着与你说话,竟差点忘了祈福的事!”嫣儿如梦初醒,拉着江漓直冲门外。
此时,胤城城东。
东风吹散千树繁花,纷纷落落星如雨,灯火旖旎,铺满了胤城街头各式各样的马车,车撵呼啸而过,香气四溢,一片喜气洋洋的繁盛景象。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诗中是说元宵之夜的繁华京城没有等来应来的月光,想是嫦娥害了羞,不肯移开镜子露出脸庞,还特意遮掩了一层轻柔的云彩,此诗用于形容祈福之日的胤城也是丝毫不为过的。若在此时抬头仰望,就可以见到皎皎白月露出一半,羞怯洒下朦胧的月光,万家的灯火照得几乎整片天空明亮灿烂,便是连那天上的月亮见了也相行见拙,暗淡了几分。
此刻,嫣儿和江漓正悄悄咬耳朵:
“奇怪,不是说不让锦程哥哥跟来么,我对你说过今日与沈公子有约,怎么还……”江漓向嫣儿使了个眼色,欲说还休。
嫣儿接收到了求救信号,立马心领神会的回道:“没办法呀,我哥说一定要看着我们俩,出门之前还差点与我吵了一架呢,你就暂时忍忍吧哈,待会我找个借口,调虎离山,带你到珞桥去。”语罢还做了个大大的笑脸,那意思自然再明显不过——“你放心。”
江漓这才放下心来,扭头瞥了一眼欧阳锦程,他察觉到江漓的目光,回过头来:“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呃呵呵……没说什么呀……”两人极其不自然的应道,装作什么事请都没有发生。
“ 那就好,嫣儿,照顾着阿漓啊,别让她像小时候一样迷路。”还好欧阳锦程是个迟钝的,并未察觉,两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程哥哥,我已十六,都快要婚配了,不能称为小孩子了。“江漓有些不满的娇嗔。
”哪有,“欧阳锦程痴笑着,用手抚着头发,含情脉脉道:”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空气中浮动着与之无关的暧昧气息,江漓有些羞窘,而嫣儿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打圆场:
“我听说,城东的珞桥上有灯谜会,不如我和阿漓先走一步去看看?“嫣儿试探性的眨眨眼睛。
欧阳锦程不晓得其中的弯弯道道,只是想着自家妹妹能与阿漓玩得开心也就罢了,也就挥挥手由着她们去,但是仍然提出要在身旁跟着。
三人有说有笑,往珞桥上去了。
珞桥上灯火璀璨,桥上一男子长身玉立,凤眸微挑,单看那背影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高洁之态。月光淡淡洒落在男子脸上,不过双十年纪,有一张很清朗的脸,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虽然脸色有些恹恹的病容,却依旧气势逼人,犹如一股淡青色的冷香,悠然而至。
突然一个大嗓门的喊叫起来:“快看,这不是沈公子吗?”
桥上在观景的姑娘纷纷回过头来,形成一个包围圈,把沈幼青团团围在中间。
“咦,近来许久未见沈公子了。祈福不去,这是来干什么?”一个面生的姑娘开口询问。
”在下,在下……是在等人。”
又有一个胆大的问道:“敢问……公子等的……可是姑娘?”
沈幼青犹豫许久,缓缓开口道:“嗯,的确是个女子。”
突然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望向江漓来的方向。这还了得,一刹那间,花海顿成火海,众女子灼灼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江漓身上,仿佛要将她活活烧出个窟窿来!沈幼青被囚在这火海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偏偏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沈幼青,从那日竹林相见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这倒可好,教我捉住你在这里招蜂引蝶,还想娶我们阿漓进门,痴心妄想!”
沈幼青扭头看去,见是欧阳锦程,被江漓和嫣儿拖住了才没有上前。
“这位兄台,沈某一心为江姑娘着想,怎会是个招蜂引蝶的凉薄之人呢?一定是有误会啊。”
欧阳锦程接着道:”那日在竹林里你做了什么?“
”兄台误会了,那是在下的堂兄一时糊涂……才……“沈幼青正欲解释,玲珑阁的刘掌柜急匆匆的跑来:”公子啊,实在不好意思,你上次在店里订购的那批珠宝有问题,请随我速速去库房查看。”
欧阳锦程本就心里气不顺,听到生意上的事情出了纰漏,更是火上浇油,不能自已,破口大骂道:“你这是怎么做生意的,没长眼睛吗?”恨不得把刘掌柜大卸八块。
转头又压下火气,对江漓道:“阿漓,你等着,我处理完事情之后就来找你。”
江漓顺水推舟:“程哥哥,生意上的事情要紧,你还是快些去吧。”
眼见江漓已经下了逐客令,又找不到发泄口,欧阳锦程只好跺了跺脚,气急败坏道:“不是这个事情!”但又碍于生意上的事情,只得和刘掌柜离开。
欧阳锦程前脚刚走,嫣儿就松了一口气道:“可算是走啦,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人啦!”之后识趣的走了。
“沈公子,你……相信缘分吗?“两人沉默良久,江漓开口道。
他抬头看去,此时天已渐渐擦黑,灯火阑珊处,在氤氲的水气之间,那个女孩子低下头,闷闷的问。桃花步摇从她的乌发上滑下,他将步摇拾起来,重新为她别上。
”相信。”他仍是笑着,捋了捋她额前的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她的发间,摸到她头上的簪子,那是一支她送给他的桃花簪:”从那日送你簪子的时候我就信着。“
江漓错愕的抬头:”那日……那日不应是八年前么,公子,你难道忘记了吗……“
江漓缓缓靠近,仔细凝视着这个男子的面庞,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如在玲珑阁那日,他送他桃花簪子时所看到的那样,一种恐惧的陌生感席卷了全身,他有和他一样的眼角眉梢,一样的声音,眉目间的那抹神韵却是做不了假的:
“八年前,我们隔墙初识,我唤他青玄,他唤我阿漓,后来不知怎的,他不再认识我,我却只能在梦里见到他,梦里的庭院真美啊,开了无数绯红的桃花,他站在那里,向我伸出双臂…“
“八年前?”
“是啊。八年了,我一直在等他,等他带我去赏桃花。可惜,你不是他……”
“只当,我认错人了吧。”
“对不起,原来是沈某自作多情了。今日沈某从家中偷跑出来,恐怕再晚些就会被家父责怪。“
”希望姑娘能找到所说的公子,希望姑娘幸福……”沈幼青作了一个揖,转身,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珞桥上,只剩下江漓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为什么不追上去呢,或许,还来得及。“背后传来一句带着戏谑的声音。
江漓不语,静默地立在桥头。须臾,仰首,半眯着眼,银铃清响之处,竟有一层薄薄的桃花花瓣自她乌发上簌簌飘下,而她竟丝毫未曾发觉。
“我在等他。”
“ 你是……谁?”江漓听到了声音,扭过头去,然而背后却是空无一物。
“还记得八年前的少年吗?如果我告诉你,他是一只八尾猫妖,那日,是他变作了沈幼青的模样去见你,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类形态,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不论他是妖是鬼,是魔,我都愿意和他在一起。等他一起看孔明灯,赏桃花,等他归来。”
“哦,你们人类,怎么都喜欢说同样的话呢。”语气间,七分顽皮,三分戏谑,一如当年。
转瞬间,又是自家的庭院,又是青衫的公子,朝她笑得温柔,那一双琥珀般明亮的眸子却是从来未曾变过。
刹那间,头顶的花朵开得馥郁浓密,成千上万的细小花朵压得枝条低低的。江漓忍不住抬手想要碰一碰,却发现最低的花朵自己也够不着,只能站在树下,默然凝视着。
弥漫的花朵,妖艳无格。花树低低垂下,半遮半掩着那个行来的身影。
花瓣顺着他的肩头贪婪的落下,他以修长白皙的三根手指端着茶盏,拇指食指与中指之间,秘色瓷的颜色青葱欲滴,幽凉如玉。
“青玄,原来……你就是青玄吗?“
他笑:“走吧,去我的梦里。”语罢携起江漓的手。
有诗云:“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此刻的江漓,只要与青玄一道,或许就算是化作飞灰,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