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只有七种颜色,光却有无数种。
——掉落的烟灰
苏晨把膝上的《火鸟集》阖上,微微垂下睫毛,雨意浓厚的冷风咆哮着冲进他单薄的条纹病服,蓝色的竖纹像海浪一样起伏,而宛如在汹涌波涛中牢牢前进的帆船般,他的眉间紧紧皱起一支穿透大海的三叉戟,把目光定在对面楼顶抓着避雷针的鸽子洁白的羽毛。
“哥,外边冷,回屋吧。”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苏晨蜷拳咳嗽一声,没有转头,慢慢在他这些日子已然习惯的眩晕感中被身后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倒推回屋。
屋内竟是比屋外的阴沉天空还要暗些,待苏晨回屋后,女孩才打开电灯,眯着的眼睁开时已是一杯清澈得好像女孩眼睛的热水,还能嗅到淡淡海盐的咸味。
玻璃杯中折射着的场景映入低头啜饮的眸子,老旧的相框在泛黄的墙纸上摇摇晃晃,角落里堆积着几件坏掉的家具,客厅中央被一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轮椅挤得满满当当,原本该用来接待客人的茶几上整齐摆着两盘菜和餐具。
似乎任何人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都会感到喘不过气,除非他已将这里的气息融入呼吸。
这些天来苏晨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所以他很自然地接过妹妹给他添的饭,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没等对面的女孩说完“好啦大家一起吃饭啦”就狼吞虎咽完毕,一推筷子,嫌弃道:
“叫你别做那么多,剩下的不许浪费,都给我吃完。”
女孩坚持说完开饭宣言后,似是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小声道:
“昨天没有肉,今天买了,那块肉我不吃的。”
轮椅上的男子毫无征兆地暴怒,撑着扶手双脚竟然要离地而起,女孩一下慌了神,双目通红地告饶,直到看着那块肉皆数落入女孩肚中,骨碌碌的转动声才向着男子卧室而去。
把一只手探出被褥,苏晨有些涣散地瞧着天花板,想起了那个如今不知在美国的哪里逍遥的女人。
一月前,自己原本圆满的家庭一夜破碎,那个比今天“暴怒”的苏晨要暴怒百倍的男人眉间凝聚的不仅仅是三叉戟,而是海啸,一场容不得所有人挣扎、反抗、只余下遍地残垣的海啸。
苏晨想,既然心理上已经是咫尺天涯,那么生理上一个在波科诺山的棕榈树下听海哭的声音,一个攀越阿尔卑斯山的千年寒雪去维罗纳的阳台守护朱丽叶,倒也符合这对眷侣的身份。
只是估计以老爹的性子,看见朱丽叶雕像的右胸因为传说会带来好运而被游客们抚摸得发亮时,也许会气的转头就走,走到一半还是回头加入游客行列,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咕哝诸如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混账话,然后第二天打越洋电话给自己诉苦昨晚宿醉头好痛你个没良心的儿子都不知道扶老爹回家,然后电话两头一起沉默。
沉默是金,也可能是烟灰般的轻轻一触碰就会掉落的苍白。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极浅地落在VISNEY梳妆台的旧莨苕雕花圆镜前,丝绸睡衣皱巴巴得像小孩子刚醒的女人自嘲一笑,葱嫩的无名指在ARgENTUM小瓶里面挖出一抹银霜,轻轻搽上略显浮肿的失眠眼圈附近,披头散发的她却呈现出惊人的美丽,一种所有人都想要去呵护她的柔弱美丽,即使她没有画上混合两格偏橘遮瑕的眼线,没有附带从波科诺山顶端的Knob路上采下一朵蓝铃花的忧伤。
私人公寓的沙比利木门传来三下极有礼貌的敲门声,访客似乎知道主人并不喜欢悦耳或者说刺耳的门铃,如果她不想见你按得再响也只是浪费火力发电厂的工人们辛苦生产的可再生资源,所以这位绅士只是在门外等着给开门的主人一个绅士的拥抱。
主人于是就这么把绅士晾了十分钟,以堪称人类史上最快的化妆速度完成了见面准备,然后用一个眼神就压制了大张双臂扑过来的绅士,还有他那句亲热得不能再亲热的“Professor,my lady,my goddess,my……”
为了防止眼前的家伙无耻地继续喊出诸如my only love之类的混账话,苏晨妈妈很熟练地一根手指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博士生导师Docter.chan的额头上,后者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自来熟地把手中的公文包和长柄黑伞搁在一旁,揉着眉心苦笑道:
“老板,你还是这么无情。”
“废话,想想你当初那个硕士毕业论文实验切了多少小白鼠。”
在宾大号称伏地魔的Docter.chan试图和把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女魔头进行小小意义上的友好交流。
“这不怪我啊,谁叫我选,不对老板你诱惑我选的那个题目叫脊髓前角运动神经元变性研究。”
绅士站在一旁看女主人摆上茶盘、茶盏、茶托,用懒散中却带着刻在骨子里的精密手法,一点不洒地将开水烫一遍茶具,接下来是马龙入宫,刚采下时洁白如玉炒制后漆黑成墨的玉兰花茶被竹匙舀起,然后簌簌落入瓷盏,壶口离茶杯的距离从低到高依次注了三次,花香飘逸之前盖子及时地封锁了气息。
苏晨妈妈这时才有空瞟了自己当年的手下研究生一眼,道:
“还是这么呆板,沙发在那边。”
拥有一头卷曲亚洲人黑发,深陷的眼窝里蓝色眸子神采奕奕的Morgan笑起来像个阳光灿烂的韩国爱豆,健康的薄唇包裹着散发清新口气的八颗洁白牙齿熠熠生辉,嘴角高高上扬和两侧颊肌变成一个心形。从侧面看的话宛如古希腊大理石雕塑的挺拔鼻梁下,颧骨略微突出,眼神带着少女们最为之倾倒的自信与诚恳,似乎在发出一阵阵爱的电磁波。
当然这名喜欢被称为Docter.chan的小老板底下的博士生打工仔们可不会认为那是爱的电磁波,而是阿瓦达索命的魔咒。伏地魔最显著的两个特征是什么?No1.狠,No2.酷!当然这是变蛇之前的事儿了,变完蛇伏地魔No2也变成了——强!正所谓,我变秃了也变强了……可以看出医学院的学生们对还没变蛇的Docter.chan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虽然他们并不承认颜值即正义就是了。
已习惯经日站立解剖的Morgan没有解开西装扣子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轻笑道:
“老板,你的手还是稳健,每匙3克不多不少,但你的心,乱了。”
苏晨妈妈只发出了一声“哦”。
突然激发了某种扮演福尔摩斯激情的医生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推理:
“从老板你主动打电话给我那天起就觉得不对劲了,你我之间向来只有实验是唯一的语言,既然你不是找我做实验,那就一定是你要我找你做实验。所以我推断你遇到了一个只有我才能帮你解决的难题,而且与医学有关,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付出怎样的报酬来邀请我这个已经出人头地的学生。”
“然后你平时根本不可能向我透露你的私人地址,但你真的告诉我了,原因只可能是这是个禁忌实验,甚至涉及法律伦理,虽然老板你以前做的实验基本都是(这里某人没好意思说自己也是帮凶)。”
“到这里我就更奇怪了,老板你不是个矫情的人,为什么愿意浪费十分钟化妆和准备茶具才来和我见面,后来我明白了,你一定还隐藏着什么极难启齿的秘密,就像你是一朵美丽的玉兰花,本应绽放在透明无暇的玻璃杯里让我欣赏,你却偏偏用骨瓷杯子遮住了她的身姿。”
苏晨妈妈以女强人特有的抱怀姿势坐在L型沙发的另一侧,饶有兴趣地听着自己的学生侃侃而谈,直到这时才笑骂你这厮是不是兼修了逻辑学博士。
Morgan竖起大拇指赞了声老板眼力不减当年我明年就打算把文学院院长那家伙踢下去,继续口若悬河:
“老板你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让你也无法扼杀的难题,肯定是和你最亲近的人有关,虽然我一直不明白老板你内心这么强大为啥也会结婚这个世纪难题就是了,但我这些年也有关注你的一些个人信息,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但老板你本来就是百炼钢只怕要变作绕指柔,所以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你的”
声音不大却带着斥责意味的一句话终于从苏晨妈妈口里说了出来:
“够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房间里的两个人都陷入了一时间的沉默。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蓝人在宿醉后打了个越洋电话,那头却不是自己儿子,而是儿子的老老爹,用的还是最标准的逆子语气——
“喂,爸,我没钱了。”
大洋彼端的老人中气十足地怒喝:
“臭小子带着两箱RMB跑去意大利,你那钱花的出去吗?”
“能。”
电话那头的男人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小声怕被人听见似的道:
“人家还很乐意呢,说再收十倍钱就帮我办事。”
连线断了,一分钟后,男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上的visa银联卡到账信息。
为什么之前要带两箱钱?因为老苏家习惯先用钱砸人——物理上。
为什么苏家兄妹要住在破落户一样的地方?因为老苏家坚信——男孩要穷着养女孩也要穷着养,这样才会想赚钱能赚钱。赚的钱到了哪,将来老子两腿一蹬还不是留给你们这些吃过苦的年轻人?只是似乎每一个年轻人熬到头时才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只好继续用这套理论哄自己的下一代年轻人。囤的钱越来越多,是以老苏家就是这么发迹起来的。
苏晨的眼睛睁得有些眼眶发涩,将自己乱糟糟的心事塞回线团,倒了些床头柜旁的水在手心揉了揉双目,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在房间微不可闻地响起。清风吹起了窗帘,翻开了书桌上的《火鸟集》第四十三页,那里有枚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