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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公务缘故,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踏入101城一步。这座城的整个穹顶内都充斥着暖气口,因为它是第一批地下城,离地表较近,自然需要更充足的保暖设施。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大家心知肚明的真正原因其实是这座城的奢靡配得上这么巨额的电费。
这也是南半球为数不多的几个全息穹顶城市,此时此刻它显示出的景色是黄昏。在经过四个小时的列车行驶后我们才来到这里,总算对时间第一次有了如此震撼的视觉印象。
有不少人第一次见空阔的全息影像是会引发焦虑症的,我没想到她也是。
“先生,”她有点艰难的喘着气,“为什么这里…头上这么空,这种辽阔感…让人很无助,快让我疯掉了。”
这很正常,大部分人一生都仅从二维的照片里领略过头上没有冰冷的钢筋是什么感觉,真正置身其中会让人得一种叫《空阔恐惧症》的应激反应,毕竟习惯了一辈子处在穹顶的庇护下,突然脑袋上方的可靠钢铁消失了,总会有一种什么东西好似快要砸下来的忧虑感。
我第一次在全息投影仪里见到星空也有这个反应。
“这就是古人们生活的环境哦。”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看见西边那个沉下去的黄红圆圈没有,那就是‘太阳’,这颗星球曾经围绕着的恒星。”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她?”她很快就从初见的恐惧中恢复了过来,着迷似的盯着那颗恒星的光辉,“古人们以前是不是不用点灯?她这么亮…”
“因为她炸了。”
好吧,我的确有点缺德了。我自顾自的因为这个冷笑话拍着腿笑了半天,她则一脸黑线的看着我突然像个顽童一样笑得十分失态。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尤其是开怀的笑。
“…总之就是氦闪之类的玩意儿,让她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于是我们就只能在这颗星球上建起发动机,找到下一颗这样的恒星度日——我们已经在宇宙里流浪了两千四百八十多年,只需要再过二十年不到,我们就可以投入新恒星的怀抱,回归到古人的生活中。”
“哇!”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脸庞在黄昏柔和的光下绽放出期待的笑容,“我们可以见到新的太阳?”
“是三颗,还不止是一颗哦。”
“三颗!”她更兴奋了,又转过身去望向影像光晕的中心,“是不是有了它们,我们就不用再为住地空间,饮用水和食物发愁了?”
“人太多了还是不行的,但是新的恒星会让可利用的资源翻好几万倍,到那时天然蔬菜会像蛋白块一样便宜,人老了也不用被回收处理, 饮用水不用手动过滤,虫子之外的动物遍地都是。”
“那就是他们所说的‘田园牧歌’吗?”
“我想是的。”我微微颔首,“从某种意义上你我也能够理解那些极端渴望重回地面的暴乱分子,这样的生活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很幸运,出生在这两千五百年的时光之末。”
这是我第一次由衷的说出这番话,突然间,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些东西活过来了,那种对未来的憧憬,对人生的期许,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尽在掌握,只是因为…
我遇到了她,或者说,我遇到了她身上的某种东西。
那种未被人工染指的,纯粹的人性。
对一切的向往与好奇,我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恍惚间找到存在于世的激情了?
不对,我稍作警惕的告诫我自己,到目前为止只是对未来的美好畅想罢了,现在我要认真处理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
先搞清楚她为什么会被制造出来。
我们搭了一辆双层观光巴士,这座城的霓虹接连在夜幕下开始闪烁,我们在看见郊区那人工湖时都惊讶的合不拢嘴,尤其是看见里面的泳客!这么大量的淡水,就这么放在这里自然蒸发,弄得我心里阵阵绞痛,感觉每秒钟散逸的水量都能买下一套平房。
用数位板访问警局的档案部,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她DNA原主的住址,住在城市边缘的别墅区,这里的道路边甚至种好了绿化,青草的香气沁人心脾,我以前只在专门的植物展览馆里闻过天然的草香。
“简直就跟人间仙境一般。”她喃喃道。
“等到第二刹车纪元结束,我们都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微笑着说,“据说这样的地方在公元前还挺常见的,我在老电影里经常看见。”
我教她怎么去念那个女孩的名字,然后问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她说没有,还问我能不能给她起个名字。
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适合她的名字。该怎么说呢,像我这样的人,生下来就被赋予了一个符合职业特性的名字,比方说我是个警察,我就叫余行义;但要是我被分配到的职业是个司机,那我就应该叫余行驹。
虽然听上去怪好笑的,但这就是事实,大部分人的名字都是根据庞大的词库里随机ROLL出来的变量,起名字对我而言是一件需要新学习的技能。
巴士靠站。
我嘱咐她躲在我的身后,然后郑重地敲响了别墅大门。
门开了,我并不惊讶的看见开门的是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身穿一身白色连衣裙,我严肃的举起证件,清了清嗓子。
“陈洁然小姐,”我说,“我要和你父母谈谈。”
她立刻回身去喊了家长,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旋即急匆匆地从书房内走出,期间我一直护着身后的她不被望见。他们家的草坪和正门相连的地方是一块阶梯,几寸的高度,隔着两个阶级与整个世界。
“警官先生,”他明显的表露出急促不安,“有何贵干?这是我的名片…民用数位板有限公司的高级工程师,绝对是个守法好公民……”
我移开数步,将背后的她暴露给他看,把他震惊的脸色一览无余。
“跟我说说吧,”我叉着手说道,“你自己知情吗?”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真相,我能看出他在做极其剧烈的心理斗争,于是我追加了一句颇具审讯技巧的话,“坦白从宽。”
他最终放弃了,他的整个身子垮了下去,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跟他入内。
“事情是这样的,警察同志。”——他们家的地板竟然是木头的!我从响声判断这是真的天然木,这简直昂贵到难以想象。
“你一定知道,政府对自然分娩人口限制的法案,毕竟自然分娩的婴儿没有经过早期基因编辑,有绝症和传染病的潜在风险,而且对年老的自然分娩人员执行惯例的安乐死是涉及到伦理问题的——啊,警察同志,无意冒犯,我平等的尊重人造人与自然人。”
“好的。”我礼节性的点头,其实我也只能点头。
“每对夫妻最多拥有两个自然分娩的孩子,这是考量到自然人的养老问题,避免需要赡养的人口膨胀。但在101城,情况变得更为严峻一些,你也知道,这座城是世界财阀首脑的聚集地,基本成为了凌驾于国际之上的界外之城。虽然给入籍在这里的居民提供了巨大的福利——自然景观,无限量淡水和适度气压,但归根结底,这座城还是养不起这么多人的。”
“然后?”
“所以101颁布了法令,我想您可能不太了解,每对夫妻的孩子中只有一位可以继承户籍继续在我们的家产上生活,另一位必须被放到其它城市另求生路。”
“嗯哼。”
“这就是我面临的问题了,先生,”他搓了搓手紧张地说,“您有孩子吗?”
“没有,你继续。”——其实我按生理年龄算应该只有八岁,心理年龄的确是二十三岁左右,也该找对象了。
“好。那您可能无法理解我的困苦,我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只是在十七岁后需要被赶出101生活罢了,我还是可以每天用钱提供资助她生活。但随着日子越发临近,我开始忧虑,呃…您不明白,要舍弃孩子中的一个使她远离自己而去…还是去那些比较穷酸的地下城…呃…令人难以接受。”
太娇生惯养了。我心中暗想,但嘴上说的却十分礼貌,“我理解您作为父亲的苦衷。”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地说,“那你们出来吧!”
自卧室里,两名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推门而出,现在房间里有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庞,双胞胎姐妹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目光。
“事情就是这样了,警官先生。”这位父亲疲倦地说。
“我深爱的妻子诞下她们两个后死去,我独自抚养她们长大,每一个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如果要我分割哪个,我宁愿杀了自己。”
“于是我去找了一间地下工厂,用DNA克隆了你身边的那位出来,然后在法务人员的见证下把尚处半梦半醒的她送上了开往…157城?我不太记得了,当时我的手都在抖,幸好没有人发现。于是我保住了我的两个女儿。”他激动的抓住我的手,“我真的很爱她们,我希望您能够理解,不论出于什么目的。”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莫名其妙的诞生出来,难怪她没被植入任何有用的记忆和技能。
“你就没有想过,”我挣脱开他的手,“她会经历什么吗?”
他的眼神顿时呆滞,嘴角喃喃的嘟嚷着什么,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过是个,可以随时被制造,随时被抛弃的,克隆的人形工具。
“你知道她没有任何预设的工作技能,过的日子有多窘迫吗?”我抬高音量,一拍桌子,“你知道她在过去几个月里,流浪街头,有多艰辛吗?”
“你口口声声说尊重每一个人!但在你眼里,她的遭遇根本无关紧要,她的生命价值不过是一只替罪羔羊,她也想工作和生活!她只是想拥有一段平凡的人生,她做错了什么?!你就这么让她降生,然后肆意抛弃,对悲惨和困苦视若无睹,你甚至不愿意花点钱给她做一份最基本的生存技能记忆植入!”
“现在私人的记忆植入设备报废的太多,而且风险越来越大,价格都涨的…”
“你付不起吗?!”我怒不可遏地反问他,“只是因为你虚妄的溺爱,让她遭受真实的苦难!我理解你,我非常能理解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想法,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警察先生,警察先生…你先冷静…”他的声音逐渐小下去。
我做了两组深呼吸,最终成功让自己脱离了上头的怒火中,站起身来冷眼俯视着他。
“你可以为保护至亲奉献一切,但你不能去摧残一条鲜活的生命,尤其是她无罪的情况下。”
“你真让我恶心,先生。”
我拉起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在红绿灯和点点星光下,我和她默默站着,就好像两个陌路人一般。
然后男人追了出来,冲我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
“密码是0329,”他露出讨好的神情,在官场上的毕恭毕敬展露的一览无余,“里面有个小六位数。警察同志,我知道你也明白我的苦衷,放过我吧,放过我的两个女儿吧,别去向上级报告……”
“我不会的。”我冷冷的说,将那张银行卡干脆地塞进少女的口袋里,“你不必多虑。”
他露出满足的神色,旋即连连鞠躬,不断巴结着我,然后目送我们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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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有寒意,可能是因为那个人工湖的缘故。
这里的“经济旅馆”并不经济,大约是我认知范围内旅馆收费的十五倍,但反正有那张银行卡在手,管他呢,先刷了再说。
双床房,没配空调,夜已经深了,穹顶的暖气口开始了日常几个小时的维护修整,让寒意越发深入骨髓。
我站着阳台上看星星,顺带完成例行的工作汇报。这里高浓度的氧气让人很难在这个点就有困意,远处的霓虹也依旧闪烁。
据说发达城市的人都喜欢熬夜,这回可是亲眼见到了。
在我的身后,她打了个哆嗦。
“…先生?”她轻轻的问,“您站在那里不冷吗。”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因刚洗漱完毕和吃饱饭的红润脸色,在冷色的月光下宛若微微绽开的郁金香,头一次把色彩带进我的心中。
“你先睡吧。”我嘟囔着说道,“明天就带你做记忆手术。”
“如果做好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难说,要看你找工作的地方离我家远不远,我这份工作一年到头没多少假期。”我耸耸肩,她朝我迈了几步,“估计就天各一方了,把你安排成我的同事不是很现实,我这样的武警记忆模块都是被严格……”
“可我不想…离开…”
她的身体颤抖着却坚定的慢慢靠近我,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发梢拂过我的脸,上一次有这样的经历是什么时候呢?无关紧要。我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又胆怯地逃开。
她微微低下头,像是羞涩又像是默许,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语言在此刻已经分外多余,然后她再度抬起头来。
我们在月下接吻,在彼此的怀里燃烧。
亦如一场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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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生活是种消遣。
这基本上是种共识,嗯,可能那些富人们对伴侣的忠诚度有要求,但对于我们来说,性生活只是和吃饭喝水般一样需要定期进行的日常惯例罢了。有看对眼的伴侣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双方互相帮助解决生理需求罢了。
在这个时代很难说有什么爱情,大部分人都忙于生计,对无关乎生存的事情毫无冲动。每当我去看公元前的艺术作品时,我都对里面的爱情桥段嗤之以鼻,我不是特别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那么多精力花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何况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利益交换和性生活。
我也不是没和女性缠绵过,她是第三个。应该说每次结束后我都会盯着天花板发呆,思考这种激素冲动的意义——对种群延续来说肯定是有大用的,但除了作为消遣之外,我从没感觉过它的浪漫之处。
直到昨夜。
不,应该说是温存吗?我不确定,我不是艺术家,只是感觉很自然,没有歇斯底里地去追求快感,没有颓废麻木的例行公事,就只是…呃,和她在一起而已,然后就这么发生了,水到渠成。
我真的不擅长描绘自己的感受,我的确有些木讷。
但留恋的氛围还是烙印在我的脑中。据说喜欢上一个人的激素作用时间只有三个月左右,我希望它保留的时间更长些。
这是不是爱情还有待商榷,我只认识了她不到24小时,但我见过更快走到这一步的。
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特殊呢?在今日的清晨,我麻木的盯着天花板时一直在思索,当时她的长发湿漉漉的伏在我心口,要说美貌倒也不至于,只能说是……
那种仍旧对未来充满向往的人性,没有被规划死的个性,才是造就那种浪漫的根本。她没有把性生活视作娱乐,我也一样。
我突然产生了某种冲动,就这样就好了,我不能让她去做记忆手术,这是在毁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她,这是让她…
——能更好的活下去。我纠正自己的想法,别犯傻了,余行义,你这是在毁了她未来的人生。没有一门手艺和适当的回忆的话,不是饿死就是精神崩溃而死,你又不能给她带来生命的意义,还是去循常规做法为妙。
我们十指紧扣着走入了十三区的克隆人工厂的医务部,惨白的墙壁,功率过盛的空调。
这里的气氛很压抑,时不时传来哭声和尖叫声,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埋头干着自己的分内事。有不少克隆人在诞生的就出了问题,失禁,残疾,咳血,智力缺陷,当场暴死都是常有的事。
我目睹着一个白大衣的研究员毫无怜悯之心的从克隆舱里把一个培育出两个头的家伙拽出来,那个十几岁的男孩还没弄清楚来到世界上的意义,就被白大衣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回收炉内,我确信我听见了他在里面本能的惨叫和抓挠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三分之一秒。
我捂住她的眼睛,低声告诉她自己捂住耳朵别听。
“嘿,你们两个不能进培育区。”那个白大衣研究员没好气的说,“我们只是雇不起警卫了,没说闲人也可以进来,还有,别带着枪——”
“我找个熟人,林医生,”我边说边出示自己的治安执证,“放轻松,我们不是惹麻烦的。”
于是男人对我们失去了兴趣,转头拿起对讲机冲着联络频道里生气地喊:“我早就说了!EH2903这台克隆机有毛病!赶快给我关停它,不然你们下次替我来处理这堆恶心的烂肉!”他说话的语气暴躁不堪,显然已经厌倦了这份不人道又不好受的工作。
我稍微观察了一下走廊两边的克隆舱,比我上次来时又关停了不少,只有三分之一还插着电源,于是我用寻常的口吻询问道:“最近克隆厂还景气吗?”
“景气个屁,”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机器坏的速度比修的速度快几倍,那帮维修工都是记忆植入的下等成果,技术烂的要命,克隆技术又是流浪纪元后才普及的东西,根本找不到靠谱的维修机器人。”
“中央计算机没有教程备份吗?”
“那玩意儿自己都老化的厉害,还天天发指令让我们加班加点补充人口。唉没办法,这年头没几个人能去研究技术,一代不如一代,等这次刹车结束,咱们的科学基本要从头再来。嘿,你别说,这事还挺好的,我估计可以水好几篇论文,毕竟古人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还得靠我们这一代开发。”
研发科学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对这样的时期,对中央计算机更是如此。社会上没有多余的资源去研究更好的技术,我们已经毫无进步甚至退步两千五百年了。
他的最后几句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以捡回自己身为理工科人士相对我这种“粗人”的优越感。然后他晃晃悠悠的走了,我估计他是喝了点酒的。
我稍稍凝视了一会儿那个回收炉,想象着那个畸形人被内部的高温先烫伤,再被刀片从脚开始切割,被齿轮往下拉去,这时候他还活着,还没伤到致命的地方,只能感受着自己的下半身在剧痛中消失……血肉和骨掉到一层滤膜上,血被过滤回收成水,肉被搅碎分入脂肪区,会去食品加工厂变成合成肉端上餐桌,骨头则保留到最后,里面的钙元素十分珍贵;还应该会有一块硬币大小的铁,据说这种回收铁有很多真的被铸成了硬币,毕竟地下世界最不缺的就是铁。
人体的化学构成可以被拿去干很多事情。
头一次去想这事的时候我感到反胃,但现在已经没那么反应剧烈了。
林医生是跟我同一批被制造出来的人,其实也是在记忆中预设好的“童年的玩伴”,所以我和她一直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
她也是我的第一个床伴,我应该不是她的第一个。
“周末愉快,余老弟。”她在自己的私人诊室的办公桌前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她比我早出生三秒钟,为此揶揄过我十万遍,这是我们间难得的互损借口,“今天想要一段什么回忆?登山?脱衣派对?我知道你的身份不太适合陪我去泡吧,真是一大遗憾。”
“不是我,”我嘟囔着,“是这位。”
她这才抬起头看向少女,然后露出一个洞察一切的笑容,“新的伴侣?”
“刚认识一天。”
“好吧,”她语重心长的牵住少女的手,询问我,“她有哪些记忆?预设人格编码是多少?自我认知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坦白道,“她是我昨天发现的,一个被非法制造出的克隆体,没有被提前植入过除了语言模块外的任何东西,你随便给她安排几门技能手艺吧,记忆不要动。”
“非法的?”
“嗯。不是经过政府许可制造出来的,私人克隆。”
“那可要小心点,”她皱起眉头,“私人诊所造出来的人工序都不规范,而且很可能是比较新的编码格式,被黑客偷跑出来的那种。我办公室的这台手术器太老旧了,不能担此大任,你上楼去找我们主任吧,他办公室的那台是少数自带编码解译的。”
“收费贵吗。”我下意识地确认这个问题。
“他是我的现任丈夫。”她揉着太阳穴说道,“不过他在外边还有一个,过几周就去离。为了不被外人说道,他的法务妻子提的要求他不至于不同意。”
“…抱歉。”
“有啥好抱歉的,”她显得乐不可支,“你知道我的,我跟他结婚纯粹想分点家产,这猪头太有钱了。”
“……先生?”在我们走楼梯的途中,少女又一次在我身边开口了。
“你说。”
“您结婚了吗?”她扭捏的扯着自己的衣角。
“没呢。”我扬扬眉毛说道,“我的存款还没足够到让别人攀附我的地步。”
于是我们不再发话,去敲响了三楼主任的门,开门的是个秃了头油光满面的老男人,我猜他离进炉子还有不到五年。
“这样啊,”他听完我们的陈述,便示意少女戴上脑电接口,“躺下去吧。”
他开始准备一种淡黄色的注射剂。
ReMemoryβ,说它是药真是抬举它了,它的本质是一种海马体缓释剂,隔断正常电流的同时允许外来信息强行进入记忆区。这玩意儿根本就是对人格的侵犯,我亲眼见过一个年轻小伙子在进行记忆手术时因为停电就此永远变成了傻子,最后是我把他丢进了回收炉里。
这段回忆让我下意识地盯着电闸,不过这种专业医院电压都很稳。
少女的眼睛开始逐渐失神,浑身颤抖。这种应激反应每三个人里就会有一个。
“给她一段IT民工技术和回忆怎么样?”男人回头问我。
“可以。”
“记住…记住…不要…”少女的声音虚弱但固执的在抵抗。
男人皱了皱眉,把ReMemoryβ的针管又往里推了五分之一。
发颤,寒战。
“你出生在哪里?”男人问。
“二十城一个普通的民工家庭,不对…不对…是101号…”
男人不耐烦地又将针管强行推了五分之一。
“你的职业是什么?”
“在一个地下城硅谷做软件后端开发,负责…啊,不是,是,不是的…是的,在用老朽的C-Ultimate语言写代码…不,不是的,我只是在偷东西,我不会……”
“什么情况?”医生紧紧锁住眉头,“这孩子有毛病。”
“我说过了她的生产工序可能…”
“不是植入的编码问题,她的身体有点毛病——”男人烦躁的说,“妈的,最烦这种烂货!”
他一把将整管的ReMemoryβ注入她体内。
“你最在乎的人是谁?”医生再度抬高音量。
“我妹妹,她很可爱,我和她一起跳绳,一起…呃…不要…啊啊啊啊啊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余…行义,先生,妹妹,啊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疼疼疼疼疼疼——”
“能不能先停一下…”
我的话还没发完音,医生直接暴躁地把脑电流拉到了最大功率。
她的整个身子顿时失去了控制,白眼外翻,嘴里不断吐出胡话。
“我没有那个熊玩偶但我有一盏小小的手电筒没有人与我做伴只有先生他…不不不我没喝过普洱茶我只是干嚼过偷来的茶叶苦的要死甜甜甜一点也不甜我没吃过糖我很想吃糖楼梯不是无限循环的那是编码时常犯的错误带我吃饭的不是老板是先生他还有还有还有全错了全错了全错了不是这样的——”
她躺倒在地板上,呜咽着抽搐着还在强行抗拒残留的脑电流。津液不受控制的流淌在地板上,尿失禁,呕吐物弄脏了她昨夜刚刚洗好的衣服。
“你他妈的——”我愤怒的喊。
“别用你那副嘴脸跟我狗叫!”男人更大声音的回敬我,“老子比你专业的多,她这副情况只是体质有点特殊,我又不是没见过,把她放在我这里一天,明天就处理好了!”
“不行!”
“这不是你说不行就不行!不处理妥当会有后遗症的。”他拍拍桌子,“她必须留在我这,妈的,干这行几十年了,处理不了这个被你说出去我也太丢脸了。”
我稍微强迫自己冷静,最后悲哀的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她,这是为她好,我心中暗想,她必须要学一门技艺,必须要学习,不然怎么活呢,现在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避免记忆手术去领悟技术了…这是为她好。
“明天八点我再来。”到最后,我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就在我准备推门离去时,医生在我背后发问:“她是个非法克隆体,对吧?没任何记忆模块预设的,所以需要学点东西。”
“是。”
“好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