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灰冷的天，广播里的声音有些潮湿。从昨晚起，秋天的叶子凋落，一片片蜷缩在人行道上，咔嚓咔嚓干脆地响着。

　　进行曲突然黯淡了，人声响起：“下面播报一则失物招领，请丢失一对蓝色蓝牙耳机的同学到主席台领取。”哨子般的“预备备”好像短促的引线燃烧的声音，一声枪鸣让我的意识摇摇晃晃。

　　九年前，我侧倚在观众席的最上面一层的栏杆上。下面几排阶梯上散布的三三两两打牌的小团体、操场上拿着泡沫喷剂的一切追逐打闹、南面小山上赤色的松林，都在余光里被虚化。午后的太阳把铁质栏杆晒得温热。两片观众席中间夹出一块平地，主席台放着一溜课桌，几架话筒从凌乱的稿件里并排生长出来。斜斜一道光影，把主席台切成两半，恰到好处地在她半边长发边缘涂抹出金色的线条。

　　“下面播报一则失物招领，请丢失一对蓝色蓝牙耳机……”那个陌生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匆匆看了一眼操场，不等我想起何时收到运动会的通知，手机猛然震动起来。

　　我出神地望着光线里聚焦的她的侧脸，静静等待着。“高一29班来稿，运动健儿们，我为你们自豪，喜报捷传，欢洒汗水，你们点燃了青春的焰火！”像一股电流，顺着噙满阳光的微微震颤的空气，以我心跳的频率轻轻敲打我的耳膜。

　　“下面是研究生组男子100米短跑决赛……”我停住脚步，努力清除左边操场传来的嘈杂声，听着电话那头冷静的女声，“您好，请问是杨同学吗？”“您好，是我。”“……您需要一场大主管视频加面，请问你今天上午11点有空吗？因为大主管比较忙，所以安排匆忙，错过这次的话，下次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够安排，请你理解。”“好的，有空。”我把文件袋夹在腋下，空出左手，配合右手拿着奶茶空出的两根手指，点开手机日历添加日程。“啪”，塑料杯摔在地上，抹茶的香气弥散开，黏腻在几片干枯的黄叶表面。

　　在观众席最高层找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我慵懒地翻完了带来的小说。把书合上，垫在栏杆上，开始写加油稿。每个班被播报的加油稿数量也是运动会的某种奖项之一，班长把这个活儿吩咐给我和语文课代表。写上一段加油的话，属上班级，递到主席台旁。有时，为了写出更有针对性、时效性的加油稿，我也会沿着操场边缘、跑道内侧的草坪闲逛，观察赛程的进展。草坪支起各种五颜六色的小摊，卖冷饮零食的，卖泡沫喷剂的。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从广播传出时，我并不惊奇。再听到时，她念的正是我写的稿件。我在操场的草坪中央，回头看着光亮尽头的主席台，被打闹过来的同学撞个趔趄。当我一次又一次听到自己写的稿件时，总是意外地伴随那个熟悉的明亮的声音。三四次之后，周遭的一切都奇异地模糊了，我钉在原地，紧张地分辨每一条广播，预期的猜想次次精准得以验证，我的心跳在每一个得到答案的瞬间清晰起来。我没有社团证，进不去主席台，但某条透明的通道打开了，秘密的，又公然的，就在下午厚重的阳光底下，在阴影和橙黄的交织的疏网下，在震动着的空气中……我无心再为谁去加油，我后来的稿件里写满了她的影子。

　　操场慢慢躲在背后，离开我的视线。半小时后，在奖学金答辩会议室的门口等待。这栋楼年代久远，走廊窗户还是朝外开的格窗，伸进风里的薄脆玻璃似乎在锈迹斑斑的绿色框条中挣扎，哐哐作响。按照规划，现在应该轮到我进去答辩了，问询后得知，答辩进度延后了，现在还需要等待十分钟。我拿出手机，扫了一遍答辩的讲稿，就在记事本上写写画画，准备一小时后面试的知识点。手机屏幕小，看了一会儿，眼睛酸痛，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从窗外望去，一大片树林呼啸卷来。从这个高度望去，越过树林顶端，是隐隐绰绰砖红色和深绿色的操场。

　　晚自习的大课间，窗边的同学转过身，打断我和同桌讨论问题，“外面有人找你。”走廊上，是穿着枣红色长裙、长发束起的颀长身影，旁边应该是她同学的另一个女生。我们班的一群男生在走廊里拥簇打闹。风在黑夜里不留波纹地吹来，一切都在微微摇晃，晃出早秋的清甜气味。“蒹葭，来帮我写名字呀，明天运动会要用。”她递给我那张广播台证，上面空着姓名。我笑着答应，从黑夜走进明亮的教室，有些恍惚。初中同桌时，我帮她在作业纸上写了半年的名字，她说她喜欢我写的字。可是如今她来找我，需要从另一栋楼的五楼走到这一栋楼的五楼。同桌狡黠一笑，“她来找你干嘛？”很多人都认识她，但此刻只有我的心里有甜蜜。

　　12点以“等后续通知”准时结束了面试。去食堂的路上，人潮拥堵，各路方向的电动车在人流里旋转穿梭。奖学金名单也在答辩结束后立刻公布，我一边注意四面八方的人车，一边艰难地看眼手机，落选了。努力皆无回音，越长大，越需要承认平凡、承认遗憾。

　　我至少还有回音。她的声音越过跑道上的喧哗和人群，越过凝滞的学校后山和赤褐松林，越过缓慢的那日午后，不远时间的万里，奔向我心的目的地。

　　
　　

　　
　　

　　
　　

　　雪

　　2015-2

　　好多年没有遇到雪，意外的一场雪让我们惊喜满溢。

　　十点半晚自习结束回家时，脸上有丝丝冰凉的感觉，远处车灯一照，看得见密密麻麻纷扬的小颗粒。我们以为又是像往年一样不痛不痒的极小的雪，但第二天早自习快要结束时，漏出云朵的晨阳射在白皑皑的偌大一片操场上，我们惊呼了。

　　屋檐上，红瓷砖的平台上，整个地面都是纯白无暇的，没有一丝杂质。我在想象，大团大团的白云攒聚在地上，丝滑的，柔嫩的……可是学校里的流浪狗儿们打破了我的驰骋，它们在雪地里吠叫，黑色的小鼻子在地上拱出一个个小坑洼，露出红色的跑道。它们稍微有些脏的毛发上落满了还在飘洒的雪花，这时候显得很漂亮，眼睛里莹润地像要滴出水来。

　　哪里有心思读书。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在窗户边，不用伸头直腰就可以用目光亲吻这片白。

　　吃饭时食堂里人很少，都在操场上。我有些心疼，怕他们弄坏了这幅美景，不过我管不住他们，我可以管住自己，临近的期末考试也让我放弃了玩雪的念头。上楼时，看见红围巾女生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手伸出去，接到几片雪花，欣喜地不得了，凑到眼睛前细看，间或发出轻微的笑声。

　　再次站在五楼向外眺望，我的担心全然是徒劳。盛着欢笑的坑坑洼洼被新鲜的雪重新填满，仿佛期待着我们再次驻足，体味一些些晴朗阴雨的日子里没有的东西。我可以看见他们红紫的双手，还有咧开的笑脸。这时候天地也是静逸的，没有必要再去掩埋自己，伪装自己，我想下去。

　　课间操自然取消了，中途空出来的半小时一定要下去。下到一楼平台时，地很滑，哪管那么多，完全忽视了学校贴心地用毛毯铺出来的一条小路，蹦下三阶楼梯，冷风直往衣服里灌。我被砸了，体积太大给敌人制造了契机。从地上捧起一大团雪，搓揉的感觉很棒，三下两下，洁白的雪球被扔了出去。操场上挤满了打雪仗的人，花花绿绿的衣服给了这片白不一样的颜色，这些都是美丽的颜色。

　　我不愿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觉得这雪完全地把我包围了，彻底地把心洗净了。

　　

　　2022-7

　　疏星森森，月光钴蓝。

　　拉开拉链，冲锋衣里的热气和山腰的寒气撞在一起，一股白雾盘旋弥漫。远方城镇像一条大黑狗，趴在山脚沉沉睡去。

　　“这小孩死哪去了！”我在心里臭骂她。看着身后一点微黄的灯盏在寒夜里缥缈又坚定，继续向上爬去。

　　四野白茫茫，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她离我很远了。深雪吃进膝盖，像是在湍急的河流里迈步。“她怎么能跑的这么快！”我内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

　　几个小时前，长日将尽，饭菜正冒着热气，白炽灯把屋子割成两块。她坐在暗处，又说起重复了许多次的话：“我要从山顶滑下去。”话音刚落，我停下了筷子，风的呼啸声占领了高地，重复了许多次的争吵似乎又要卷土重来。奇怪的是，她没有哭闹，背对着我，黑暗的投影愈发削弱了瘦小的身子。

　　盛夏，水泥路旁就应该尘土连天，湖畔就应该虫鸣一片；冬天，就应该用木条加固窗户，用酒精和枯松针生火。我告诉过她很多次，在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你还不到时候。

　　她没有说话，只传来咔呲咔呲的声音。我回头看，她用指甲刮着窗户玻璃，聚在一起的冰屑破碎掉落。玻璃上有一小块显出院子里湿黑色的枯木和远山淡影。今天最后一点光线透进来，照亮她微微蜷曲的头发。

　　许多年前，我也喜欢趴在冬天的窗户前，想看清楚外面的景象。可是现在这声音听着有些刺耳。我躲进厨房的水流声。等我收拾完碗筷出来时，她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和她一起不见的，还有地下室里的一对积灰的滑雪板和雪鞋。

　　我叫着她的名字，但好像在寒冷中一切变得迟缓又奄奄一息。

　　黑暗里的轮廓曲曲弯弯，唯独一条线直直地横亘在前面，辨不清是山顶还是天边。

　　她在哪里？她可能失足掉进了某个隐蔽的坑洞，她穿的够多吗？刚上山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她在前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如果遇到情况，我可以听到她的叫喊。况且，夏天的时候，她已经对这座山了如指掌，没有什么神秘的坑洞能逃过她的眼睛和脚印。

　　她可能已经回家了。我真傻。出门的时候就应该把灯灭掉，这样灯一亮我就知道她回家了。可若是黑灯瞎火的，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吗？“她真不听话！”

　　等雪下的再小一点时，春天就开学了。那时，她的同学会来家里问，为什么她没有去上学。我该怎么回答？“她太不听话了”？

　　那条线已经看不到了。我久久地站在山顶上，环顾四周，渴望能在哪个方位察觉到一些动静。突然，好像有什么在移动。那是屋子的灯光，一闪一闪。她在告诉我她到家了。站在这高处，我大口呼吸，想把身体里混浊的热气漂洗干净。

　　我望着雪道。屋子的灯光不闪了，安静地亮着，仿佛在朝我凝视。我心里咯噔一下。即使已经生活了几十年，我还是没在冬夜从这山上滑下过。

　　随后，周围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盏灯存在我的脑子里，速度侵食了我。树也太密了！我的身体像铅粒一样直坠下去。松树一根根陡立，指着寒夜。我控制身体从它们中间穿过，可是无法控制，大脑一片空白，每一次仿佛都是无意识地侥幸逃脱。

　　完了，完了！还没来得及害怕，我已经撞上了那棵树，翻倒在地上。

　　我翻过身体，仰面朝上，陷在雪里。疏星森森，月光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