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难平者,事也。
世间最难以预料揣摩的,便是世事变更。
那日中秋,落魄的前太子独自凝望着繁华喧嚣的京都,宽大的草帽帽檐遮住他的面容,投下一片阴翳。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此处,仿若望着一片难以触及的圣土。再怎么温和守礼的人,被亲弟弟追杀险些丧命,失去了所有,也不会再只是单纯得温和了吧。
我的手腕子上还套着夙夜送给我的那还玉镯子,清清凉凉的,很像他现在的心境。
我在等。我等他褪去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皮,露出和他兄弟一般的、残暴与冷血的骨。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傻徒弟。
你眼中炽热的烈火,将会燃尽这座城池,化作新帝的王座。
一路轻悄悄地回归。秋风凛冽,好似细细的小刀,无形而有力,钻进夙夜宽大的衣襟里,他的广袖里。天上仍是一轮玉盘般的圆月,白得单薄,发出冷清而寂寥的光芒。月朗星稀,夜凉如水。空气里弥漫了秋夜中瓜果熟透的馥郁,和花落于尘埃的淡淡清苦。
夙夜遮了脸,和我并肩走在羊肠小道。
行至山的拐角,我突然顿下脚步,没有回头,道:“既然跟了一路,仁兄为何不出来,躲躲藏藏怎得像大丈夫?”
夙夜也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狐妖,汝有千年道行,何必为祸世间。”从一边的高树上,闪出一个雪白的人影。明明是问句,可是语气寡淡,竟成了一句陈述。
我挑了挑眉,看着那个雪白的人影走上前来。
我涂山瑜,这辈子顶顶讨厌有人模仿女娲说话的腔调。不巧,这个一身素白的人把女娲冷漠淡然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
但见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在月色中屹立,披了一肩的清冷光辉,雪白而不染尘埃的道袍在细风中轻轻浮动,腰间束了一条宝蓝色的绦带。
我涂山瑜这辈子还最讨厌道士和除妖师,不管他们除不除得了我。这些人啊,一天到晚在我面前蹦跶,就像蚱蜢跳在草丛里,喋喋不休。
真不巧,这个白道士把我最烦的两条都占尽了。
于是我听见我的声音包含恶意:“我便是要祸乱世间,你奈我何?只许人杀狐狸,便不许狐狸杀人了?反正天上的神都是由人修来的,护着人,我便要逆了这天,岂是你个小道士管的了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吃人么。
不是因为我多善良,也不是因为我胃口糟糕,而是我知道我一旦吃人,天上那群神仙就有了把我就地正法的借口,妲己不就是个范例。神仙是人变的,神仙的心是偏的。当然换狐狸当神仙也是同理;狐狸杀人就会合法合理,人杀狐狸便是十恶不赦。
我在盈盈月光下看着白衣道士轻轻蹙眉,看着他敛了一双玉色的手,擎出一把尖尖细细的伞。我不屑地冷哼一声。挥手,十指生出尖利的指甲,双瞳褪去了漆黑,幻化成野兽狰狞而喋血的赤红。我用眼角的余光,瞅见我的徒儿一脸骇然,有些震惊地立在远处。
嘁,他怕了。
我勾了勾唇角,用指爪扼住道士的咽喉。
道士大概是没想到我竟不是千年道行,而是数千年道行,有些颓然,却又一副大义凛然、了然无牵挂的模样:“狐妖,你既然是上古狐族之主,又为何魅惑皇者,兴风作浪?”“我哪里兴风作浪?”我轻轻一笑,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我不过是把一百名追兵全部丢下悬崖罢了,不过是在当今圣上君兴寐的芋头糕里下了点慢性毒粉,不过是炼了人心当成起死回生丸给了君夙夜罢了~”
听到起死回生丸,君夙夜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与错愕。
呆徒儿,你以为你凭什么起死回生的啊?不吸收旁人的精气,你怎么可能从时间绝无仅有的剧毒中重生?
君夙夜看我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惊惧,但很快又如常,仿佛我还是那个平日里授他功法,教他韬略的那个师傅。
我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对皮相上佳的道士毫无怜悯之心。我就这么死死攥住他的脖颈,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不堪的一句话:“其实……你至多再修行……个把年月……便可以……便可以飞升成仙……”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神仙还不是人的模样,再怎么高深莫测不也是长了颗人心,说是以慈悲为怀,还不都心向人族?”
道士一愣,继而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
我再一次收紧指爪,道士的血肉之躯便化成了一散尘沙,发出浅浅的光芒,应和着月光,飘散到天涯海角,融入进江河海洋,混在风雨之中,成为天地一部分。
而他的灵魂,则会飞升上天,位列仙班。
我这一捏,好巧不巧捏出了个新神仙。我哑然失笑。
这道士修了九百九十九年,被我这个数千年老妖一捏,肉体凡胎便消弭了,正好可以成为一仙。
啧,我果然是天宇第一号好狐狸,专司造神仙和造皇帝,这手艺没谁了。
一路上,徒儿兴许是吓傻了,默然无语。
我应当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不说。
他也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但他也不说。
一路寂然无声,只有鹧鸪声声鸣叫,来回蹦跳,树影婆薮。它们力竭声嘶。君夙夜身上淡淡的金光,于今日一事后更加璀璨,不日便可以直冲霄汉,登临帝座。
我真的真的很期待啊。
中秋佳节过去了,秋风萧瑟,天气逐渐转寒。
君夙夜学得更认真,把我丢给他的兵法文章都细细研究,练武时也更加扎实。他顶着一木桶冰凉冰凉的山泉水站在树梢,盯住一片流云。
某日闲暇,我问他:“你练得这么好,怕是想快些逃离为师,复你大业?”
他坚定地摇头,目光温柔道:“师傅为了我,背负死债累累,炼成死回生丸。我只愿用毕生的功德,淡化师傅的孽债。我欠您你条命。还有……师傅不记得您刚刚救了我时我的承诺了吧。那时我说,姑娘,今日若你救我,我来日登基之后,便娶你为后。师傅忘记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好吧,那日中秋师傅确实有些骇人,但若不是那个道士苦苦相逼,师傅也没必要开杀戒。因故,我定当勤奋,保护师傅,不给旁人让师傅开杀戒的机会。”
我愣了愣。
不给旁人让我开杀戒的机会?呐,真真是个傻孩子。
妖怪杀人会背负孽债,人杀人就不会积累孽债了么?
半晌,我拍了拍君夙夜的肩膀,笑意盈盈地轻轻说道:“乖徒儿,果真没辜负我。怕就直说,横竖妖精做了几千年,还能多讨人喜欢不成。”
君夙夜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天上的星辉都落进了他的一双凤眸里:“师傅真不怪我怕您?”
“不怪。”我听见我自己浅淡的声音,薄如三月的飘絮。
一个飘雪的冬至日。
山谷间突然没了君夙夜的影子。
我以为他是在山崖边去静心读书,或者到树梢上练习平衡,再不济是躲在溪水边抹创伤药。然而他没有。
我匆匆赶到他的床榻边上,却只见到一封信。
“寻旧部,勿念,不日速回。”我眯起眼睛,嗅了嗅纸张上墨汁的馨香。而后,折成四折,揣入衣袖。他短暂离去后,我从溪边的土里挖出一壶桃花清酒,正好,他不在了,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喝酒,不用顾虑到分他一盅。
看官可晓得桃花清酒的做法?取殷红的夭夭桃花,配以惊蛰的无根水、大雪那日的雪水,佐以极少的桔梗、白芷、薄荷和沉香,封存在溪水边,九九八十一年,待冬至那一天埋下,在冬至那一天取出来。
酒香清苦而涩,初入口时是淡淡的清甜,那是桃花本来的花香,而真正咽下肚去,却火辣辣地烧喉咙疼。
故而我又给它取了个名儿,便是朝生暮死。甜美梦幻的表象下,却是辛酸苦痛的真实。
饮罢了桃花清酒,我迷离着醉眼望着蓬莱的大好河山,突然想笑。
“师傅果真是坏人,偷着喝酒,竟专挑徒儿不在的时候!”
夙夜走将上来,颇为遗憾地晃了晃酒盏,水晶盏澄明剔透,没有剩下一滴桃花清酒。
嘁,我本来就是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之后夙夜外出的次数逐渐增多。
每一次回来,我就发现他身上的淡金色又重了几分,变成金黄,郁金色,深金色,一派富丽堂皇。
我但笑不语,眼睁睁看着他如何找回旧部,挑拨人心,四处煽风点火,造势欲反。
眨眼便又是一年春好时。我突然忆起,已经一年了吧?去年,也是这个烟柳满皇都的早春时节,我捡到了倒在血污中的君夙夜。
我觉得时间快了。快了,快了。
我可是有心栽花的人,若是这花不开,可真真急煞我也。
堂堂一个东宫太子,将来势必成为九五之尊的人,在深山里锁了整整一年,唯一一次出去,却还是在草帽的阴翳下,在中秋夜的黑暗中,远远地观望。
熙和一年三月,三州叛乱兴起。
熙和一年腊月,十州叛乱。
熙和二年一月,传闻已死的乱臣贼子君夙夜回归,率领十三州叛乱。
熙和三年九月,叛乱的大州达二十四,有损圣明,圣上大怒。
熙和纪年就此而亡。(以上由熙和年间史官记载)
(以下由昭明年间史官记载)
昭明元年,吾皇修养生息,轻徭薄税,打压乱臣贼子君兴寐的余孽。
熙和帝统治了三年零九个月。
而我的乖徒儿,从熙和一年开始准备,覆灭他亲弟弟的王朝,只用了短短两年零九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还不够我收集完酿桃花清酒的原料。他真不愧我的徒弟,很有我的半分智慧。
我已有些时日没见他,但我知道他一定过得相当有滋有味。我闲来无事也嘬一口清酒,捏着他留下来的书信,比如——
“十三州已在囊中,其中安宁州的酥香玫瑰饼甚是美味,只比师傅做的差一点。”
“二十四州全部掌握,琅琊镇的一处庙住满了狐狸精,长得貌若天仙,很有师傅的半分姿色,会不会是师傅的孙辈?” ……
所以说我的徒儿打天下都是关注了哪些神奇的问题……
最后一封。
丹青犹在墨痕新。只有极简极短的三个字儿:“往京都。”
我突然想起他反反复复提起的那句,我来日登基,便娶你为后。君无戏言。往京都,是要娶我为后?真是,蠢得令人发指。皇后自然是要娶近臣的女儿,贤良淑德的闺阁贵女,娶一只千年老妖精算什么?我不玩夕阳恋和祖孙恋,也不想被后人诟病老牛啃嫩草。
我敛住眼里的一片厉色。我想看,想看他露出狰狞的骨,而不是耽于往日一句承诺。
我腕子上的玉镯子,他在那日中秋佳节送我的,依旧是清清凉凉,如我现在的心境。
坐在他特派来接我的宝马香车里,我被这熏人的花香弄得有些晕沉沉。我不喜欢世人大张旗鼓的浮华表面。
就像桃花清酒一般,入口越是香醇绵软,入喉越是辛酸苦辣。
这花香不知道是什么香,让我沉沉欲睡。
入睡之前,我的脑海里仿佛全是君夙夜。
顶着一木桶山泉水伫立于树梢的,摇摇晃晃的君夙夜。
拉住我的裙裾,允诺娶我为后的,虚弱的君夙夜。
那年中秋,惊惧地看着我尖牙利爪模样的君夙夜。
还是中秋,在暖融融的灯火下,给我套上玉镯子一脸认真的君夙夜。
给我写信过后,伏在案几上,长眉舒展,沉沉入睡的君夙夜。
捧着我新做的糖糕,如若珍宝,笑意温润的君夙夜。
还有最初那个文绉绉的,时不时劝导我善待苍生的迂腐君夙夜。
都是他。
他。
我觉得手腕上很疼很疼。
我睁开眼,看见腕子上一道赤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我不顾昏昏的头脑,咬了咬舌,清醒一些,审视着周围的环境。高大的金色穹顶,鎏金的御座,白玉雕刻的案几,朱红的顶梁柱绣了九爪龙纹。
这是皇宫没错了。
我平静地看着御座上淡淡笑着的君夙夜。
我没有见过这般的君夙夜。
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一件火红欲燃的殷红长袍,上面绽开了大朵大朵不知名的花,也是赤红赤红的颜色。
真扎眼。
“师傅为朕付出那么多,朕实在付不起。”君夙夜无比平静,“那年中秋请白衣道士给瑜儿师傅定制了一把清清凉凉的玉环,里面装了流火种子,可惜白衣道士太弱,还没来得及把玉环点燃,就被杀死了。”
我总算知道这玉环是个妙物,徒儿的眼光甚好,甚好。
君夙夜修长如玉石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镶满宝石的御座,声音渺远仿佛来自天际:“为了找一颗专克妖魔的沉睡果,朕走遍了这二十四大州,终于找到了,拿琅琊镇的狐狸做了实验,效果甚好。”
我总算知道我的徒儿游历天下是为了什么,甚好。
我认认真真地听他把话说完,然后问道:“所以为师的好徒儿,是想怎么杀死为师?”
君夙夜没有料到我如此平静,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浅浅的微笑,几乎晃花我的眼:“还记得那个白衣道士么?他早已位列仙班,成为正仙,将由他奉天庭之命,以斩杀妖孽之名,除去狐妖。”
甚好,我欠白衣道士一条命,现在真好还给他。
甚好甚好,我这辈子功德圆满了吧。
“乖徒儿其实早就怕我了吧?处心积虑杀死我——你真正的敌人?”我轻轻叹一声,“这些年难为你说那么多假话,辛苦了,辛苦了。最后,不妨让为师猜猜徒儿的目的。为师那粒耗尽人命的起死回生丸触怒你了?为师捏死那只道士的行径让你心寒了?都不是,当是为师太强了,威胁你了吧?”
我冷眼看着君夙夜由浅笑逐渐变成惊愕,变成阴沉,变成愤恨。
“哎,夙夜啊,你说为师暴虐,那你东征西战,怎么也有万条人命搭进去了吧?怎么你就不是暴虐之徒,而是圣光天子了呢?”我嘲讽似的笑了笑,“神仙都是些虚伪的东西,为了私欲私利,可以眼都不眨一下地编出正义的缘由,肆意妄为地屠戮他族。神仙都是人变的,一点也不假。”
我看也不看帘幕后脸色煞白的道士,一剑砍断自己的手臂,把镯子摆脱掉,笑得嫣然:“既然这苍天都偏向你们人族,我便以狐族之祖,涂山瑜之名,诅咒这世间众生平等,万物得其贵归所,世间无神!” 每一个生命燃尽它一辈子的能量,会许下一个愿望,或一个诅咒。
我想要诅咒。
诅咒众生平等,再无虚伪。
世间原本没有正与邪,赢者为正,输者为邪。
人主宰六界,所以人就是正义的。而妖魔数量少,势单力薄,所以他们就是邪恶。
我涂山瑜真是天宇第一号好妖精了,没谁了。
在化成一搓灰之前,我想到,去年冬至我埋下的那桃花清酒该是八十一年后才会好。
这段时日很长很长,长到我只能远远地想着。
看官中哪位有幸得了一瓶酒,泛着桃花香味,却苦涩难当,莫要随手扔掉。
毕竟这是我最后一丝念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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