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涂山瑜,是一只老辣的狐狸精。
世人都说,狐狸精善于魅惑于人,但我,真的是一只好狐狸,好到我活了数千年,连一个人都没有吃。别的狐族几乎靠吃人度日,而我——天宇第一号好狐狸,平生连半个人都从未染指。
我曾经拜谒过我族精英,我的同辈好友,妲己。
那日海棠红得晃眼,妲己一边笑一边为我斟酒道:“瑜啊瑜,我纵使得了天子之爱,害尽天下人,我终究是个笑话。”
妲己的妆容格外艳丽,可笑意却那么凄然:“我妲己翻云覆雨,终不过别人的一把枪!我就是妖邪,可这世间赢了的便是正道,输了的便是妖邪!”
我不懂,也只好默默地蹭完了妲己一杯上好的芙蓉花露茶,咋了咂嘴:“妲己,大不了你祸害完了就逃走啊,我在蓬莱挖了一处洞府,咱们逍遥去。”
妲己微微摇头,头上的珠玉串子叮当作响:“涂山,不可能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妲己,我平生的一位挚友,世人眼里祸国的妖后。
我承认妲己生性暴戾恣睢,害人无数,吃人如麻,但我再怎么好,我也是个狐族,我没理由认为妲己罪不可赦,更没必要为了我狐族的食物去鞭笞狐族。我不吃人,不代表我认为吃人是罪。话说,人类的法律条文里不也没说吃猪鸭牛羊是重罪吗?我每每见到牛精羊精,他们对人的态度不亚于人们对狐族的态度。这世间无善无恶,胜者为善,输者为恶。
这是妲己姑娘用她的死教会我的一课。
妲己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去见世人,街上的糖人纸鸢,红楼灯火,都让我避之不及。我躲到了蓬莱一处洞府,怎么也想不通,由女娲亲授功夫的妲己,女娲放她去祸害人间,怎么就不知道把她从滔天火海里拉出来?
天上的神仙都是一顶一的祸害精,比狐狸狡猾得多。
又一日。
南山雪白或浅灰的飞鸟相伴着归还此地。此时,春风绿了漫山遍野的柳树,三月里的桃花开出浅绯色的绚烂,一朵接着一朵,灼灼其华。桃花翩迁飞舞,落了一地,也飘进流水里,惹得清冽的溪水也有了颜色,正是桃花流水鳜鱼肥。
这日我吃罢了桂鱼羹,一边拭着油晃晃的嘴角,一边向山底下踱过去。
而后我便发现,青葱的草地里突然多了一具黑红交错的人。
他穿着玄色长袍,广袖的袖边绣了几重用金色花纹勾勒出来的莲花。他的胸口汩汩地流出鲜血,染红了漆黑的长袍。
我伸脚踢了踢他,他的唇边又溢出鲜血。他睁开一双迷离的凤眼,用力抱住我的腿,声音嘶哑:“姑娘,今日……若你救我,我来日登基之后,便……娶你为后。”哎哟,看样子是个落魄的皇子?连朕都不敢自称了,还扬言要娶我为后?
我不为所动地抽回了腿,冷冷地说:“不救。”
“姑娘……切要信我,若你救我,我定当……”
他话语未完,便被我塞了一枚起死回生丸。
我从他漂亮得好似琥珀的眸子里,看出自己笑意盈盈的模样。我说:“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带我试试人心。”
几日后,当他从我的石床上幽幽转醒时,我正忙的不亦乐乎。春天啊,可不止是个少女少男发春的好时节,还是鱼香酒冽,兔子乱窜,蛇肉正鲜的好日子。从冰洞里出来的蛇如果知道我正满脸期待地望着洞口,那么他们一定宁肯憋死都不愿意爬出来了。
他身上的伤早已结痂,内伤也正在痊愈。
他披着玄色衣衫站起来,颀长的身子倚在草庐门边上,是我忽的想起进来流行的一个词儿——长身玉立。
天宇第一号好妖精,涂山瑜,自然不是想着把他养肥了再吃。我只是好奇了。我好奇地是这个落魄的皇子身上竟有淡淡的金光。
当我度过五百年大劫之后,我的一双狐狸眼就可以参破一个凡人身上的命相。若是发黑,则离阎王爷不远,若是带金光,则是帝王之相。一个怂到被追杀进深山老林里的皇子将来是怎么逆袭成皇帝的,真是让人期待啊。
他有些无措地望着我:“姑娘……”
我打断他道:“我叫涂山瑜,是个狐狸精,你不必叫我姑娘。”
他大惊,但多年的宫闱生活却没有使得他失色。他只是颔首道:“怪不得,涂山姑娘一枚丹药就免得我见阎王,原来不是人,而是狐仙。”
我忽而起了逗他的心:“我不是仙,我是狐狸精,害人的那种,你还不怕?”
他一板一眼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涂山姑娘于我恩重如山,怎敢忘恩负义?再说男女授受不亲,姑娘给我包扎,见了男人的身子,若我不娶涂山姑娘,实在是天理不容。”
噗嗤,本以为是个心机深重的主儿,没想到是个木讷死板的家伙,竟然连半分害怕都没有流露出来。
我轻笑一声,倒也愈加好奇了。为帝,这么重德,到底是好还是坏?
我思忖片刻后,说:“呐,落魄皇子,你可有兴趣拜我为师?我自会教你些武艺,免得你回去又被追杀,最终死于非命。”
落魄皇子显然是喜出望外,琥珀一般的眸子亮晶晶地:“涂山姑娘果真是个好人……不,好狐狸!”
落魄皇子又说:“我名唤君夙夜,夙兴夜寐的夙夜。自此,涂山姑娘就是我的师傅了!”
看他微微笑着的面容,我突然觉得扎眼。
噗嗤,这个呆子。不会真以为有个师傅是件好事儿吧?
之后我便多了个呆徒弟。是的,这孩子除了道德经论之外似乎什么都不会,单纯的可怕,枉为一国太子,连一星半点的武功都不知晓,也没有什么实权,恪守着兄弟和睦,却被亲弟弟追杀,差点命丧黄泉。
于是,我们之间的日常是这样的:
“瑜师傅,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能随便拿野兔子做靶子啊!”
“瑜师傅,你做的豆羹比东宫的李嬷嬷做的好吃多了!”
“瑜师傅,身为女孩子应当兰心蕙质,温柔一些,怎么这么暴戾……啊好疼——”
“瑜师傅,你真的是狐狸精吗,不是什么老虎精?话本上不是讲狐狸精都是可人吗,为何师傅你这么可怕!”
少年,很快你就会知道,看话本的一通闲扯有损于生命健康。所以,你师父我有必要帮你正一正三观。
夙夜顶着一盆山泉水在崖边伫立,春日里他的胳膊不住地抖。
我盘膝坐在呆徒弟旁边的一株树上,优哉游哉地看他一脸菜色地练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徒儿且慢慢练功,方得赢回皇位。”我一边抛出一碗心灵鸡汤,一边加快手上动作,无比熟捻地烘着一锅实体鸡汤。
夙夜苦着脸,但是颀长的身子依旧是没有动,静若一株松。
我仰头看向黄昏的天际,血染的红。夙夜身上的淡金色光芒似乎又亮了一些。到底有多久呢?这个呆太子会成为翻云覆雨的帝王?真期待啊。
不知不觉竟然过了一个夏天。时已中秋。
呆徒儿早早算到了这一天,大清早起来后,一脸振奋地说道:“师傅,今天已是中秋佳节,你化出两身衣服,陪我上街可好?”
我本想说好好练功,可话到嘴边却转成了一句,好。
京都的繁华自然是蓬莱荒山所不能比拟的。
中秋的街市上,满是红彤彤的灯笼,在苍茫如泼墨的夜色里放出点点黯淡的光和热。苍青色的天穹上是一轮极其饱满的圆月。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那青云之上,自然是玉镜一般冰清玉洁的月亮。
诗人写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然而嫦娥不悔,嫦娥从来不悔。倘若天地给我一次飞升至渺远之境的机会,我宁愿化作灰烬,或堕入广寒之地,也乐在其中。
中秋啊中秋,我和呆徒弟在繁华喧嚣的街市上,在小贩的声声吆喝里,在佳人才子的欢声笑语中,却想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他兴许在想身为东宫太子的浮华人生,而我则想起了千年前女娲冷淡而高高在上的眉眼。她清冷而正义的说辞仿佛依旧萦绕在耳畔:“狐族之女,妲己,吾命汝败坏殷商,迷惑帝辛,以匡扶吾之大义。”
妲己本就是一肚子坏水儿的主,自然领命,尽其所能地败坏朝纲。
妲己以为,无论自己如何放肆,女娲,她名义上的师傅,教授了她所有法术的神,也该救她一命。毕竟,因为商纣王轻薄过女娲的雕像,女娲为了报仇才放她下凡的,她们应当是同一战线上的人。
可是坏事做的越多,妲己反而看得更清了。她妲己是一把刀。女娲用她见证一个新朝代的来临,那么,这把血腥的刀,就该被粉碎掉。神永远是正义的。人,胜者为善,败者为恶。
所以妲己从从容容地在烈火中死去了。她是害人者,也是被害者。她死得不冤枉,却也不那么光明正大。
“师傅!”我突然感到有谁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戳了一下。抬头,君夙夜正凝眸看着我,手里捧着一只玉镯子,笑意盈盈:“师傅戴上吧!”
我垂下眼,轻轻拿过那只冰凉润泽的玉镯子,套在手腕上,唇角勾起,道:“徒儿有心了。”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