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从来没有离去
远远便闻到了,一棵饰以繁花的树在微风中摇曳生香。鎏金般的光辉随意洒落于枝桠,浮光掠影倾听着杨花的浅吟低唱,一树柔白在风中摇摆,或是轻轻地飞,或是慢慢的舞,或是缓缓的落。。
像是一副动态的水粉画,色调明丽鲜妍,静静宛在庭中。
此树名杨,故去的爷爷亲手所植。茁壮的枝干上有着深深的,已模糊的刻痕,是数不尽的杨修仪,数不完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奶奶闺中小字,意为淑女修仪,娴静美好。
爷爷与奶奶,青梅与竹马。在他们年轻时彼此生了情愫,便有了这杨树,谓为相识之果。后来,一场夹面而来铺天盖地的热恋席卷了相熟的两人,奶奶改了姓,便有了爸爸。
在老辈人的观念里,牵起了佳人的玉手,就是一辈子也要走到头。那时,风中是杨花,院中是杨花,小小的二人世界,有大片大片的杨花烂漫着轻舞着。杨花来了,藏着蕊蹑着娇,入了青年人狭长的眼。杨花来了,一树娴静的美好,洋洋洒洒地飘落,着了姑娘家含羞的脸。
可是,再后来啊,爷爷参了君,奶奶就当起了村里最年轻的寡妇,衣带渐宽,责任扛在了一个寡弱妇人的消瘦肩头。还是那一树杨花,开开落落,浮浮沉沉数十载,奶奶拉扯大了爸,此时岁月不可留,摧了红妆也老了玉人。
直到如今,奶奶去了,杨花才得了圆满。不像是往年,总是一半花开一半谢,总有一半落寂是得不到圆满的。而如今的杨花,齐放齐谢,开时漫枝柔情,繁花连绵如锦,谢时鹅毯十里,满地凄然似染。
这些年来,杨树经受了不少斧钺虫豸之灾,它照旧顽强茁壮,每年开着数不尽的杨花,舞者满树的柔情。
我与奶奶常在杨树下纳凉,夏天我躲在浓荫中听奶奶吟诵宋词,她最爱的那句是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当我听的腻烦,奶奶便给我讲故事,讲的是鹊桥与织女独独没有牛郎,讲的是如泣如诉的双玉情缘,还有白娘子与许仙,梁祝之类。奶奶有数不尽的哀愁,和那数不尽的哀情故事。她就像那宋词,在岁月的雕磨中不是瘦薄了,而是愈加丰满愈有余韵。
奶奶的夜是凄苦的,我有一次起夜撞见,奶奶在被窝里拿着一片风干的杨花抹着眼泪。风烛残年里思念的那个人,想必是毕生所爱吧。而奶奶从不在人前落泪。她走到哪都像是个落寞的贵族,浑浊的眼睛里虽不如年轻的孙女明眸善睐,却有一丝韵,是岁月夺取青春后给予的。作为一个寡妇她体体面面,不让任何人说三道四,含辛茹苦带大了一辈一辈的子孙,任劳任怨,没有半句怨没有半点儿悔。
她就像是那杨花,静静地开着那素美娴静的花,默默地不教任何人过问。
奶奶看向我的目光,柔柔软软。慈爱化在里面,满得要溢出来。。
在深夏,这目光让我免受蚊虫叮咬,在隆冬极日,为我避开了几度寒凉。我是奶奶的珠玉,所以她疼我,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奶奶。
我顽皮穿裂的鞋是她戴着老花镜,寻着针眼,用苍老如树皮的手在昏黄灯光下摸索着穿引着,一针一线纳出一个不顶用的新鞋,穿坏了再做,如此循环。。
我馋嘴硬要的吃食,她总能在原先平淡的食谱中不断地创新,融入了匠人的心,奶奶的心,做出另一番风味来。然后带着满足,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叮咛着,慢点别噎着了。
我坚信,这样一个奶奶她会用不同的方式爱我,且会一直爱着我。
后来,我去城里上了学,一别就是好几年。我总是想着故乡那棵杨树可要多开些花出来,好替我,爸爸,已故的爷爷,伴着奶奶。
奶奶年轻时就爱在这棵杨树的花雨中起舞,爷爷总是欣喜地看着,那目光大概就如同奶奶看我的目光差不多吧。我想,做姑娘的奶奶一定漂亮极了。靡颜腻理,唇红齿白,长发随着大片大片的杨花起舞,回眸看着爷爷,眼角笑得弯弯。
再后来,突然地奶奶在睡梦中辞了世,而我远在他乡,总有很多事要忙,那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奶奶在睡梦中去的安详,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没有再看她的孙女一眼吧。。
爸爸告诉我,我走那年奶奶新载了一棵杨树,现在已经亭亭如盖了。而那树上刻有奶奶来不及对我说的话,是奶奶曾托人刻上去的。
再回到故乡是去奔丧,我看到了那棵杨树,它也开着素白的花,在那庭院中。她与他,两棵树并肩峥嵘着,地下的根互相纠缠着,两棵顶满了繁花的树,有着彼此的私语。。
我凑近看,新载的树上有着隐隐的刻痕, 孙女,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为他亲手植棵树吧。
我想象着她还活着,对我说,奶奶去过好日子了,你也千万别忘了人着辈子,最重要的是幸福,奶奶走了,千万要幸福啊。。
又一片杨花飞落在我肩头,像是奶奶的手轻轻地抚着我,静静地对我作别,奶奶走了,而杨花却要一辈一辈开下去了。。
杨花,从来都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