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杨花

　　漫卷杨花迷双眼，还顾泪三千，细雨枯枝，诉壮士衷情； 　
　　箫音绕梁余三日，挥袂念荆卿，举筑独立，道吾之绵恨。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拿到先生的那曲《杨花吟》，我便知道先生定是又怀念他那在远方的挚友了。每每思念他时，先生总会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许任何人靠近，屋内传来的筑声，凄凉中夹杂着悲愤，让人听得心悸。自从荆卿不复后，先生的筑声也就失去了与之共赏的知音，徒有我单薄而又苍白的琴乐，终究是少了那么些许灵动与欢快。 　
　　我是哑女，自幼父母双亡，全凭渐离先生一手抚养大。而他收养我后，仅是教我弹琴、赋曲，却从不叫我上台献艺。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不够好，直到乐坊的歌女被屡屡劫走时，我才明白他沉默外表下的温情与呵护。 　
　　先生素来少言清冷，若非极亲近的人，是感觉不到他淡漠中夹杂的点滴温情的，就算是作为养女的我，也仅能在弹过一段堪称完美的琴曲后被他略带宠溺地摸摸头，招呼我去院子里玩。 　
　　先生的院落常年少人，除了我，最常来的应该就是那个人了吧。 　
　　那还是多年前的早春，我正盘腿坐在院中的树下，百无聊赖地弹拨着膝上的琴，一曲《阳春》缓缓泻出，空气中涤荡着冬去春来的明媚气息，让人迷醉。从缝隙中穿过的阳光随着杨花在身边漫舞，我微微眯眯眼，不禁越弹越快，一刹那间，琴音浩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和那些在我身旁旋转，与心灵产生共鸣的音符。 　
　　一曲散尽，我听到身后有鼓掌的声音。扭过头，我看见了先生和旁边的他，粗布褴衣，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先生投来的目光中带着欣慰，而他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奇望着我。 　
　　他说我仿佛整个人都空灵起来了，琴声悠远，眼神迷醉，令人惊艳。我不屑地撇撇嘴，心底却是高兴的。先生介绍说这是荆轲，燕太子的客卿，很受太子敬重。我暗惊，没想到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竟有这等本事在太子宫供职。他倒是毫不在意，嬉笑着搭住先生的肩膀，语气轻快，“跟小孩子不要说这些了，不过是些世俗的虚名罢了，世人随便说的，你到也拿来取笑我。”先生抿抿嘴，招呼我将他的筑拿来。 　
　　我依言照做。先生左手抚弦，右手执尺。而荆轲，此时也收敛了笑意。随着弦声的响起，荆轲清越的歌声也随之附和起来。他的声线很有磁性，隐隐透出豪放之气，回荡在院落上空。与先生的弦声惊人的和谐，衣袂飘飘，竟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锐气。我不禁痴了。 　
　　自那以后，我便经常看见他。每次他来时，都会提一坛好酒和一些女孩偏爱的玩意。招呼过我后便去和先生一边喝酒一边唠话。先生少言，于是更多的时间都是先生击筑，荆轲倚歌而和，偶尔我也会一时兴起抚琴而舞，然后三种音色混合在一起，婉转成最美的天籁。曲终声歇，他会笑着揉揉我的头发夸赞。与先生的内敛低调不同，他的手心总是充满温度，人也是十分张扬豁达的。我一直很好奇性格如此迥异的两人是如何成为挚友的。而每当我打着手语问他时，他总会哈哈大笑，点着我的鼻尖说：“杨花，你以后会知道的。” 　
　　杨花是我的名字，缘于我对杨花无故的偏爱。秦国野心毕露，霎时战火纷飞，百姓离难。荆轲来时也少了以往的张扬，多了抹忧思。先生遂邀他入室密谈，一谈就是一夜，翌日便可看见他憔悴地从屋中走出，对我疲惫一笑，转身离去， 只留给我一个日愈瘦削的背影。我扭过头去，便看见倚柱而望，同样憔悴的先生。一阵凉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瑟缩，不知为何，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许是要变天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而现实不容许我逃避，去年杨花将谢时，荆轲又来了。不同往日，他一身劲装，背着行囊，简单交代了几句。先生不顾他的阻拦，硬是随他一同离开了。我偷偷地跟上，不经意间发现先生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忧虑，眉头微皱，脸色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一时间我的心有点慌。 　
　　易水。 　
　　许是杨花将尽，萧索的风挽起了我的衣角与发梢。我看见了那个从未见到过的荆轲，我看见他怒斥太子，挥袖欲去，言辞脸色中带着逼人的冷厉；我看见先生为他击筑以和其歌。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凄凉与悲壮，是要发生什么吗？我望着荆轲坚定决绝的背影，竟觉的那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得知到荆轲的死讯时，先生一天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击筑低喃。我终是不忍看先生如此没落，当我端着盘子走到先生面前时，蓦地发现先生的脸上，多了一滴清泪。 　
　　古有伯牙摔琴，今有渐离落泪。泪聚皆念知音，终难忘别时情。 　
　　严冬刚过，先生便交代了一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他掀开盖在银两上的布，让我带着银两远远离开。我拼命地打着手语问为什么，口中依依呀呀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先生只是遥望窗外，目光淡漠而深远，久久才说：“来年杨花开时再回来吧。” 　
　　我了解先生的脾气，只得依言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的院落。但是我没有听先生的话远走，在城外寻一户人家暂住下来，忙时帮帮家务，闲时便抚琴而歌，却从不放过先生的一点消息。农家大嫂是个纯朴的人，性情爽朗，也很照顾我。先生的消息大多是她去集市换物时听来寻来的。所以当看到他离城而去的马车时，我并没有惊讶。因为我明白了多年前荆轲始终不告诉我的问题，他们终究是一类人。 　
　　来年杨花又飞，我也搬回了先生的旧院，随之而回的，还有一小坛骨灰。我将它葬在院中的树下，却不立碑冢，想来先生也是不愿外人来打扰他的。 　
　　书房里摆设如故，唯有桌案上摆有一簿小册，上面积了不少浮尘。正是先生的那首《杨花吟》。细一看，底下还有几行小字： 　
　　“吾恨燕见陵亡国之耻，更恨秦之深以知音陨兮。但以吾身之绵薄，尽忠君怀友之义。成不定胜矣，败必亡哉！可怜杨花，孤苦无依，父愿尔可安幸兮，亦了吾之牵挂！渐离绝。 　
　　有早谢的杨花飘进屋里，我伸手，握着手中枯萎的花瓣，看着庭院中突然扬起的飞花，刹那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