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都江堰
——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实际上,却是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听从了水。只有这样,才能天人合一,无我无私,长生不老。
《都江堰》选自《文化苦旅》,所描绘之景,必有一种历史的沧桑;而都江堰与众不同,没有战争,没有功勋与风流轶事。正如作者所说,留下了温顺的绵长的水、石人的魂、天地的道。
看都江堰,必要言水。余秋雨说:“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而这又使我想起了另一句话,“九寨归来不看水。”都江堰难道能和九寨之水相比吗?其实并不可以,它们的水不一样:前者是人的水,后者是天的水,各有其美,各尽其职。水是万物之母,就这样挥挥洒洒地降到天下,聚生养万物的潜力于一身。她是纯洁的,多产的,慈爱的,又如此无言。然而,或许她一直在说话,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
在那时,倘若要你与天地相契合;要你灵魂出窍,飞跃九天之上与神明对话;要你掬起一捧水,吻她,让她顺应你的心意,你是否会答应道:“我能做到!”
而那时,至少有一个人做到了。
他是李冰,石人的精魂。水并非有灵性,而是人有了灵性;水没有顺从人,而是人顺从了水。“冰”就是固态的水,根本为一家,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这些跳跃的水,奋飞迸溅的精灵般的水便在他身后也听从着老先生的指挥。我忆那都江堰之水贯穿山峡之间,鱼口大石台放眼一望奔流无余,黄澄澄的浸满了金秋的颜色的水,似陈年成熟的窖酒带来岁月的气息、芬芳潮湿又朦胧的水汽。什么人用土和沙石塑起了不倒的雕像?据说,杨戬下凡做了李冰的三个儿子之一,帮他治了水、安了川。人们不肯相信他的神力,便送了他一个神亲戚。或许也不假,三座石人有着神力,身已朽而神不倒,正如那女诗人写道,“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项而长锸在握。”
猝然长逝后,心神永伫,可以长锸在手,任岁月与万古洪荒洗礼,荣耀只要默默。这便是道,便是水,长生不老的唯一办法。在岁月里,没有什么是冲不去的,除了水。她与时光一同流着,永远是新生的婴儿,永远是被人铭记的老者。道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如水,柔顺、坚决。
(二)莫高窟
——“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莫高窟被那些文物拉得很长很长,几乎环绕了整个地球。那么,我们的心情也被拉长了,随着唐宋元明清千年不枯的笑容,延伸到整个世界。
繁杂而造大美,陈历而制大成,嘻笑怒骂恒瞬间,而心向古之乐,现之忧,未尝破灭。
我们在进步,巨人肩上的每一踏都比以往的更沉重有力,而为何却对古籍百探不厌,若真有绝技神言?——否。国人从洞人戴上的拘帽又褪下袄袖而至今日,在灯火流光溢彩中迷失自己,但只要神秘的蛊力轻轻一唤,再便便的大鄂也难耐恐惧与敬惧,因为它已是一座丰碑,用无以计数的血肉之躯堆成的,经无以计数之手记载的,先知与占星家所能料到的,绝顶聪明的个人也无可比拟的历史的沉重。此时,你所敬畏的,仿佛已不是人类创造的事物。
霎那间,古屋犹存;赫赫红屑翩舞于战场;佳人蹁跹于空中楼阁,以失色的唇齿抿笑。而青瞳似,玄发同,当你触碰一具瓷骨时,默念“子不语:怪、力、乱、神。”
莫高窟如此。政权舞台上最阴谋的权臣愿为它添最单纯的故事,而其早已成为晦涩难懂的蕴藉。十六国的西域佛,从印度抽泥而起,在炼狱中新生;南北朝青戟潇巾,傲视风尘乱世,瘦骨清相。隋唐,万物极盛,最炯炯有神、神采飞扬。那时,燕然山勒,满了赫赫战功,尚武男儿遥逍饮,婉转女郎尽抹绯,无处不欢笑,无处不酒歌,似一首猜想曲奏到了高潮,众人已欲登仙游霄,化作大鹏,扶摇直上五万里,未曾云雾阻天梯。
而嘎然而止,欢乐再不复。不只是画上的欢乐,还有国人的惆怅、愤恨。“欢乐被剥削肢解,驾云西去。而我们竟然在回味唐朝,感伤今事。
正如开篇那句“不是看死了一千多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多年的生命。”伤感是必然的,欢乐非已,灿烂也非已。我们只是母亲众多子之一,想那一千岁的鹏,细细叮咛。
(三)黄州突围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1)关于人性之恶
“乌台诗案”,东坡于史册上不只一人。而在不为人知的历史夹缝里,其实众人皆知无数之不尽。而这次围攻,讽激诬告的芒刺却一次次地剖开国人丑陋的内心,正所谓,劣根性化之不净,总会有一天迸发出来,余秋雨唤之“酱缸文化”。当任何一个伟人身处滔天的泥淖之中无从洗脱,被迫戴上面具改变了一切的身份。人们厌劣,也厌恶;畏优,也畏异。而只有平平淡淡的中庸之人可永保平安,可他们的眼神却一心注视着前方,想取而代之。在这样的宇宙中走着,宁肯你无害于世界,只要过于异,总会招来狂潮的打击——苏东坡是一个。围攻他人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有的仅是为了中庸,躲在了人海之中。
相比中华历史,浓浓的一个缩影较于辉煌竟是如此可害。细节的面目都是可憎的,再壮美的金字塔轻抚不过是一手黄沙,再倾国的丽人近探菌虫漫生,而正是如此,历史才给了我们几分真实。当我看“莫高窟”时,精灵鬼怪的莺歌艳舞,嗔妖作痴的嘻笑怒骂,五十六个民族语言反复应和的嘈杂,无尽的流转的舞,无尽的梦与辉煌,谁还记得一个苏东坡?一个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手下奄奄一息的苏东坡,一个孤独中迷茫、惶恐中成熟的大文豪苏东坡?无边落木萧萧下,他只是一根茎脉,而我们记住了。
人性之恶,古来尽有之。它不是罄竹难书的巨耻,只是初生时那一点点母胎里的病态,在繁华世间的悄然邪思。而它终是可怕的,十三亿的滴水将是多么可畏的数字,而三人成虎,与此同理。不止我国有劣根性,放之四海皆准,只是在天朝上国尤为明显,被辖治千年的弱者,虐待起大师、虐待起自己竟有如此快感。一群小人做得如此大事,归功于国情;而我们并不能怨谁的罪,大师无罪,王朝无罪,莽莽黔首更亦是无罪。
(2)关于成熟
“……他想,一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
成熟之感,想必人们感慨最多。人从不是因为一闪念的大彻大悟而成熟的,它是一个苦涩的脱壳过程,回过头来,当你回首成熟,仿佛一闪念。当从年少的错误中走出,那是成熟;当真实地切剖自己,那也是成熟,而这成熟,对于苏东坡并不晚。
(四)巴金百年
——……他让人明白,以一种色调贯穿始终,比色彩斑斓的人生高尚得多。……“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
一座普通城市的文化,主要看地上有多少热闹的镜头;一座座高贵城市的文化,主要是看天上有几抹孤独的云霞。在热闹的镜头中,你只需要平视和俯视;而对于孤独的云霞,你必须抬头仰望。
天上会有一些星,在有乌云的长夜里,他们亘古长明;世上总有几条河,在坦达的泥垟间万古长青。我不是要赞颂这世间最纯净美好的礼物,而是觉得悲哀。哀在我们并不纯净与善良,他们不能长明永青。人性是如此的,无恶无善无净无污无染无 。巴金是星的一部分,当你长久地望着他们的时候,北天的星让我们并不多想,然而当他们到了你的身边,照亮你的桌畔,你就不会不由自主地触碰他,玩弄他,羞辱他,以致于一种无边的破坏欲无限膨胀。
那颗种子叫做嫉妒、自私、欲望,另一些貌似好的东西——柔顺、感动、性情果敢被利用了。正所谓棍子理论所言,畏怕棍子的成为了棍子,不知何为棍子的跟随了棍子,还有灯影繁空下的熙熙攘攘,还有口器与口器间的切磋琢磨。在舆论和文革的洪荒下,他柔弱得像一只绵羊,一只愈发老云而无力的绵羊。
心痛的是那潭独立荒原的清水;那份不愿辩骂的仁慈;一颗无人问津而独立初升的第一颗掌灯星,山脊冰川之下一方淳厚而温柔的沃土……“即使身陷沟渠,也要仰望星云。”巴金是我们该仰望的一片星云,而这样的浩繁还有太多。当你真正注视纯粹,忘记自己一会吧,以一种仅仅所为“存在”的目光注视“存在”。还有,我选择抬起自己的头颅。
(五)写经修行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秋雨先生在面临风浪中,往往采用的是一种超然的淡静与执著,一种内钢外柔的本性。我常想,是什么力量才可以塑造这样的性格?
首先,这种精神温柔,而温柔得“大慈无朋”。不曾懦弱的目光只有投向远方,才能不拘泥于目前的小小得失。这是一种超脱的精神,能够看待自己人生如审视历史的理智,可谓“空”。
其次,这种精神真实坦然。这颗心灵敢于正面批评与浮夸,自在而活。当一个人敢于自己揭开光华的外衣,敢于抚摸骇人的创疤,也便无所畏惧,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可谓“大勇”。
再后,便是“大合”。源自自然的混沌而生,没有明暗、生死、洁污之分,你也就能全面而整体地洞见世界、洞见人。许多大家于人于物并不加分区分的,看似糊涂,实则大智——分得太清,必然伤筋损骨,血肉淋漓。所以,我没有权力以阶级、信仰、职业、贞洁来评判人和物,更没有权力以任何一种理由给世界带来战火。
这来自于“佛教”,一种我曾视之彷徨而封建的虚无。“色即是空”,它如是说。当你真正超脱了被虚无剥夺一切的苦时,你也会用真实的触感,亲近另一个彻新的世界。
(六)宁古塔
——文明可能产生于野蛮,却绝不喜欢野蛮。
“既然大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敢于面对风的吹拂、露的浸润、霜的飘洒,那么整个树林也就成了没有风声鸟声的死林。”
故事还是从酷刑说起。流放只是酷刑中的一种,当我们注视一斑血色惊骇,顺其走去,会发现整具尸体的垢病。而酷型只是一种表现:内在为人性的无限放大与病态的败坏。中央集权的思维终将扭曲为行动,而行动的惨烈将戕毒文化。一种麻木、怯懦、腐朽的精神在清朝蔓延,正如后世之人所正视一般。我不曾说当今人性之善,因人性不曾改变,只是随着极端的产生,而不自知地走向某一种深渊。
我很注意顺治帝,这位早清的个性兀然的大帝,几次大流放和科举案皆由他引起,不知是否其开此先河。或许这就是朝代性格,唐朝之放旷一去不返。“世人皆欲杀,独我怜其才。”那种情怀不再敢声张和舞动,留下的只是沉默。文学沉默了,政客沉默了,妇女沉默了,这个鼎盛至极的国家也将走向无穷的沉默。
有一群人,在冰天寒北,思想却不再沉默。他们的世界崩塌了,又重建了,更加健硕。因为他们是中国文人,从小接受中庸儒学,接受忠信之教,倒背苏武牧羊,长歌采薇;那种至忠圣志终于得到了倾顶的摧毁:我们忠,因为有枕下的精神支柱,因为有旧友的相救,有故国的不忘,有千军万马的誓死抵抗,我们忠坚得有意义、有价值。不禁想到文天祥,大宋陈腐的朝廷配不上这么一丸明珠,更何况他们放弃了这么一丸明珠。没有救赎,没有反抗,文丞相不是一颗砝码,元帝也不这么认为。那么,在已经逝你而去并将真正逝去的故国和不择手段迎你并真正被华夏迎来的新朝中作何决择?不要让你忠的只是别人的政治,可惜文天祥至死都不明白,他只是一行汗青。
文化是可贵的。我尊重文天祥,尊重北天里蜕化的灵魂。冰天诗社在灾祸中建立了最纯洁的友谊,寒北世家用最文雅的儒养滋润了最蛮荒的土地。如秋雨先生所言,屈辱之身点燃文明火种,我们致敬尘埃中的高贵精神。
(七)杭州宣言
——宣言的内容,很复杂,又很简单:关于自然,关于生态,关于美丽,关于人间。
人,一开始不知道该走怎样的道路。当他们真正迈出脚步,便将习惯于仿模身后的影子,拥抱被脚印践踏过的习以为常。西湖的三个男人或许不谙步履,因为他们是政治者,是诗人,或许更归于人的那一些人。政治给了他们果敢,诗给了他们洞见的眼神,作为人给了他们一颗心——生存下去,并且生存得更好。
我不曾认为杭州为中国大美之最,甚为华艳而可称之为大美。如果没有提示的话,我会选择西藏、青海……那些经典的大美,譬如洛基山脉。视之久,你会发现它们冥冥中的通性——断送人的生机。与此,美与其相比可就太不值一提。故我用文明娓娓道来的“大美”也就可当是杭州了。
那则美,美是可享可用之美,是可触可养之美。世间太过峻烈的美,于人类是高攀不起的,而西湖则不同。她是一位温柔的美人,愿意被人驾驭,亦需汤药来滋补,而这种美被历史遗忘了。先是,遗忘了美人的汤药。白居易与苏轼,后人详之以章品,却少论功行,于东坡可见:六件大事件件深入,工程量兴师杭州,而乐道仅在其中,仿佛最有文化气息而因葑泥无所筑修的“苏堤”。苏堤在湖面,此为可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那些内脉和地基被遗忘了。至于钱鏐,则杳杳不见,史册上的累累之主,丧家失国,有何作为?因为我们习惯于走踏好的路,我们不会多想,我们默默彳亍;因为我们惯于走路,我们不担心路基,关心街角是否多一雕桐青。这是国人的习性,或者不仅仅是国人。鸿篇妙辞,靓妆倩舞,江边自刎的热血,寒窗十载所加高冠,人们看到的言传身教,无非是达到一个人生最高的巅峰,以至于中国延续千年的“权谋计”,甚至咀嚼起来津津有味。而浮华最终病态了,“权谋计”严重阻碍了华夏的奔行,我们所说的古代,无非是朝代与朝代之间机械的交换。很少有人考虑,自己可以为他人、为人类做些什么。
就像诗人醉生梦死追求诗和远方,错过了人们眼前的苟且。而人们不想苟且,如果可以幸福地苟且。
他们停下了脚步,想了想这个问题,既而放弃了诗和远方,回过头来打量一下走过的路:路边的花有些枯萎了;石板碎了,有点硌脚了。我不清楚,三个男人可能想过这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我要说的不是物质层面的东西,而是人。人要担负责任,这是人与动物的差距,秋雨先生想说的或许如此。他说人间,说务实,说李冰,实则与此相同。所以大美,美的不是西湖与杭州,而是千百年前那一颗最无私、最温柔又最坚韧的灵魂——他们逆流而上。
历史看见了。
诗人的职责是描写美女将死的凄艳,而苏东坡则想救她。因此,他宁肯不做诗人,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
白娘娘站在人与非人的边缘上,郑重告诉世间的人,“人是什么。”
他们蹲下身来。美人不要胭脂,她说,“温一温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