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
若是咬瘦一段西风,还剩得疏星朗空;若是舔尽一汪水潦,还剩得挣扎泥泞;若是把长亘的年岁裁剪缝纳,如何能够裂帛而拾衣,从密密行走的针脚中再盼一盼风雪月中未归的远行客。视线外的山头早已经没有了数日前的雪迹,但身体周遭还是如坠冰窑般凛冽。
我跟从着人群的热闹,起伏颠簸,只有一位老妪驮着麻袋在人群中涉出一地的蹒跚寂静。跫音未止,与塑胶的操场跑道不自觉的燃起了她自己生命中殆尽的余灰——有着一点儿微弱的火星,在照亮她命途中每一个不平的水函。她终于在这里停歇,借着他挺拔健壮的躯干,喘息而靠。捧手而视,他对她付出了她不曾感受到的触感,带着血脉里传出的热度,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种热度燃烧起来。她手上的沟壑被一点一点的涓流填满又溢出。她生命的余灰里被粗壮的手添进去了一捆干燥的柴火。她心里未曾丰盈的情感的杯皿被倒进了清洌的美酒。她略显褴褛的衣裳被纳上了百家布抵御寒风。他像每一个儿孙辈的男子对待自己的祖辈一样,奉佑,问暖,嘘寒。
人群中的热闹逐渐升至高潮,似乎也升高了她的体温。他被人喊了去,处理活动的尾声。不曾注意,她悄悄的离开了。
她不同于街边肆意躺卧的鳏寡孤独,后者用健全的四肢捏造着多舛的命途,而前者则以野草的韧性拾捡着漂泊在天地间的渣滓。她给了这些飘零的废品一个定居之所,像是悲悯人世的造物者,许诺下归途。
西风烈,我扣心自问,我何以未能在那老妪初出现的时候迎身向前,报以援手。她颤巍的步调,她拾荒的手影,她凄淡的笑容,混同着父辈在幼时淳淳教诲如同黄钟大吕一般撞击着我的心房。
我是个远行客,风雪月,人未归。想起黄口时月,父亲与母亲对我倾注的舐犊之情汩汩浸润着我——自幼稚园起,俩人每天执笔记录下我每天在他们生命里铸凿下的痕迹,我的天马行空,我的童言趣语。我无法想象和体会当初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人间和天堂的交界处迎接的我,但一定是操着最隆重的礼节来感激上天降下的福泽。新生婴儿的啼哭是人世间最响亮的最动听的音符,带着暖春的生机催化了地母浑厚丰满的野泽,孕育出甘美的乳汁;携来雨夏的雷电劈开了天公刚性硬朗的拥抱,挺起了健美的肩岸。他们说:“孩子,你的心是红尘里最干净的原土。”他们说:“孩子,你的发是神为你拢下的月夜一束,你的眼是神为你摘下的星辰一颗,你的唇是神为你准备的柔软云层,你的血、骨、肉,你的魂与命,是纯净的溪流、巍峨的川脉、灵动的野原,是奔驰的雷电与悠扬的风。”风啊,你可曾见过那位老妪流浪前行的身影;星啊,你可曾见过那位老妪停止不下的脚步。我自问,却无力自答。
西风烈,西风烈。
由于语言不通,先前他连比带画的在旁人的帮助下问她,她手上的创口从何而来。她淡然,翻捡垃圾罢了,无碍。这伤害得是历经多少遍才能对此坦然视之,这痛得是历经多少遍才能在苍老的脸上显示出安稳祥和。她夸他,善行如水。这如善的水泉能流向何方呢?
曾经在外吃饭,中途饭停,门口走进来一个小女孩儿,头发蓬乱,伸手向我们讨钱,眼神奕然。一行人竟也愕然,不为其它,只为小女孩那奕然的眼神。她何以能够毫无羞愧地糟蹋众神给她赐予的日月星辰,自然是拒绝了她。一朋友说道,这些孩子最可怜了,不可能是天生便劳逸如此。我们默然,朋友没说完的话我们也都明白。后来我们也遇到这个女孩数次,但并无一次有过造物者的悲悯。现在想来,大抵是心底的泉眼枯竭了吧!
枯竭了吗?
他终于发现她离开的身影,推掉了手上所有的事,朝她跑去。人群的热闹如潮水从他身上分岔,踱步其中,他跟前似乎被开辟出了一条干燥宽阔的水道。我的视线被牢牢牵引,闪躲不开。他把装废品的麻袋直接抗在肩上,大约是觉得整洁的西服在这面前都不算什么吧,就算衣服脏了,还有那善泉洁净衣物上的垢渍;就算衣服破了,还有那星光穿引针线补上衣服上的裂缝。
烈烈西风,西风烈烈。斜落的太阳寂静的注视着,万物缄默,众神不语,大小相称的身影一点一点隐去。我看不真切,恍惚间,只觉得地上留下的足迹涌出了金莲。
日子总会过完的,西风烈,风声还剩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