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故
这人世聚散一场,究竟是佛渡了魔,还是魔成了佛? ——题记
那夜,是中秋节。月华如银波,在扬起的飞檐上缓缓流动,最后,顺着屋檐的边角滴下,一滴,两滴,没过多久,地面上也可以看到柔美的银光。有一人穿着斗篷,安静地站在旁边,空气里的桂花香时有时无,怎样也掩盖不了肆虐的血腥气。
走进来看,此人却是个和尚,年纪不大,眉眼如鹰犀利。与其他僧人不同的,是他手里握着一柄刀,刀尖朝下,似乎是已经在这里停了一阵,刀下也是一滩银白。他的刀不算上乘,类似于随手拿来的柴刀,做不到滴血不沾,上面的血还没有流干净。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不知是谁站在远处朗声说,声音温润却犹似含冰,但和尚却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刀。
“哈,你怕了。”随着脚步声逐渐清晰,和尚终于看清楚来人的面貌,一如他的声音,来人眉目清秀,带着温吞的笑,一步一步,走到距离和尚还有一丈的地方才停下来。他轻轻摇了下扇子,在和尚以为他还会继续扇下去时,他猛然合起扇子,一声脆响,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鸟。
和尚默然不语,整张脸藏在阴影里,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这位施主,贫僧只是行该行之事,若无他事,贫僧就此别过。”和尚收起刀,正视来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很美,但是不知为何,里面藏着深渊。和尚自嘲地摇摇头,想着侧身从旁边过去,才走了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柄剑。
“那吾也是行吾该行之事,伤人性命,该杀。”
“哈。”和尚淡淡笑了一下,“贫僧性命,不足分说,施主要是想取,只要有能力,去取便是。”
“那在下便不客气了。”语罢,和尚只觉得眼前月色尽数倾落,宛如银缎,来不及思考,和尚手中的刀和来者手里的剑交击,柴刀质量比不得那难寻的宝剑,只一下,便从中间断裂。和尚只感觉到颈上的凉意刺骨,有一些刺痛。
和尚闭目,轻呼佛号,静等着致命之招。谁知那剑在划破表皮之后,蓦然收起,和尚听见那个声音惊讶地说道:“呀!大师您没事吧,您怎么在这里,是谁伤了您?”
睁眼,就着月光,和尚惊讶地发现他眼里的深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的湖水,和尚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到他眼底。
“大师,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逸字,今日路过此地,看见大师您一人,还带着伤,想必定是有恶人伤了您,只恨那恶人跑得快,在下竟然没有看到踪迹。”沈逸掏出随身的伤药,却被和尚轻轻推开。
和尚双手合拢,神色悲悯:“阿弥陀佛。施主不必挂心,小伤而已。”
沈逸抖开了手里的折扇,扶住和尚:“大师,就让在下带您暂时寻一个住处吧,这里阴气重,不好。”
“哈。”和尚摇摇头,认命地跟在沈逸身后,左转右转,也不知道绕过了几栋房子,最后来到了一座清幽的庭院。和尚抬眼看了看门上的牌匾,隐约看到“济世”二字,应是“悬壶济世”吧,和尚心里道。
庭院内别有洞天,水榭楼台,明明是华贵的器物,在和尚眼里却有了一种莫名的凄怆。名贵的纱在风里飘荡,时不时水下有红色的锦鲤跳出来,偌大的地方,鲤鱼落水的声音确是清晰可闻。
“敢问施主是医者吗?”和尚立足,第一次主动发问。
沈逸回头,微微一笑:“在下不才,承蒙周围邻里不弃,才可以在这高手林立的地方挂这么个牌匾。”
“能挂起‘悬壶济世’这牌匾,贫僧不信施主徒享虚名。”和尚一字一顿,常年无笑的脸上也忍不住带了一丝暖色。
“在下受之有愧。”沈逸眼里笑意更深,“大师请。”
“请。”
在上好的客房里,和尚一夜无眠,屋子的窗半掩着,正好月光可以悄悄溜进来,映的地面像结了层霜。和尚总觉得屋檐上还在滴血,一滴一滴,越来越凉,最后把这一弯暖月凝成了霜,挂在自己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已经不配再入佛门。
和尚不清楚沈逸有没有见到自己头上的戒疤,有一些已经被故意破坏。佛家讲:“不杀生是仁,不偷盗是义,不邪淫是礼,不妄语是信,不饮酒是智。”和尚想起手中数十条人命,笑得惨淡。
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父亲是朝中高官,丰衣足食,但是有一天,父亲上了朝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让仆人带着他和他年幼的弟弟从一个不为人知的侧门出去,走了不知道多久,抬头时只看见仆人脸上满满的泪花。
那时和尚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逃亡的路上,小弟意外走失,为此一直替他们操心的老仆也一病不起,不久也就驾鹤西去。小孩子无依无靠,最后被云游四海的师傅捡到,带回寺里好生教养。
和尚还记得逃亡路上听人说起,朝中有位清廉的大人被人诬陷以至于满门抄斩,家中除了两个年幼的儿子逃过此劫,剩下百十余口,尽数陪在菜市口的断头台上。从那时起,和尚牢牢记住了一个人,心想着此仇必报。师傅知道他心结不解,修为便不可再进一步,尽管他功课在同辈人中无人可及,但因为始终放不下尘世恩怨,所以也只能做一个普通的武僧。
几日前师傅圆寂,和尚偷偷跑下山来,没有合适的兵器,就拿了把柴刀,孤身一人,把仇家杀个满门。和尚甚至不敢闭眼,一闭眼那些无辜的人死前惊愕的表情就会浮现在眼前。没有报仇之前,和尚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魔障,一开杀,就再也停不下来。
“你在后悔吗?”冷冷地声音又出现了,和尚看着窗前的沈逸,眼帘低垂。这人说是沈逸也不是沈逸,说不是可他偏生还穿着一样的衣衫,和尚忍不住心生同情。
又是一个身陷魔考的可怜人。
想到此处,和尚睁眼,轻呼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沈逸?”
“是或不是,重要吗?”沈逸微微一笑,“天地间自有公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普通百姓尚且还要遵循,你这出家人,难道不知?”
和尚摇头:“非也非也。”
“难道和尚杀人就不需要偿命吗?”沈逸宝剑出鞘,寒光四射。
“非也非也。施主不是沈逸。”和尚无视沈逸愈发浓重的杀意,横下心,就算死在沈逸剑下,也要替他毁去这缠人的魔障。就像是同在水流中的人,和尚已经无力离开,但沈逸,只要有人愿意推他一掌,即可脱身,而和尚愿意做着溺亡之人,也要换回沈逸再生之机。
“哦。那大师你说,我是谁?”沈逸微笑,似乎是被勾起了兴趣,“我是勾魂厉鬼吗?”
和尚摇头,不语。
“有趣。大师说出在下是谁之前,这条命在下暂时不收。”沈逸收剑,当真如厉鬼一般飘然而去,衣袂翻然间,和尚瞥见他玉佩上图案,似乎和记忆中有所重叠,忍不住伸手挽留,却是连风都挽留不住。
怎么会……和尚心下惊讶,累年静如死水的心猛然间卷起巨浪,和尚眼里湿润,指尖有些颤抖,是上天待他不薄,还是命运的讽刺,和尚不愿意思考,他宁愿相信前者,自青山走到青山外,山转路转,终是又见前缘。
和尚就那么呆呆站在窗前,直到天明。沈逸敲响了屋子的门,和尚不敢再看他,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心事道来。
“大师,今天满城都在议论,恶贯满盈的孙大人不知被哪位义士正法,孙府遍地是血。”沈逸含笑,“大师,昨夜是您吗?”
和尚不知怎么回答,嘴张了半天,最后只能长叹一声。
“施主你这是何意?”
“无。”沈逸笑了笑,“虽说我是孙大人养大的,但和他没什么感情。”
孙大人养大。和尚宛如被雷击中,愣在那里,听着沈逸继续讲着。“孙大人虽然对在下有养育之恩,只不过家仇还在,沈逸也不知该如何做。”
和尚抬眼,就看沈逸苦笑着与自己对视,心一下子就软了。曾经失落的人如今换了个面孔出现在眼前,和尚本以为了仇之后,六根清净,却不想挂碍越来越多。沈逸的眼里没有深渊,很静很静,也许是血缘的关系,和尚可以感觉到他的悲哀,那浓浓的悲哀全部藏在湖水的下面,只要一颗石子,便可以翻搅上来。
“大师,昨日是在下伤了您,真是万分抱歉,在下知道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他,平日里他很少出来,昨日是他第一次出来伤人。”沈逸叹了口气。
“其实他做的没错。”和尚低下头,“血仇和养育之恩比起来,还是恩大于仇。仇只存在于过去,然而恩却存在于现在。”
沈逸放下手中的茶,取出两个茶杯:“那大师您的意思,在下若向您讨仇,是在下的忠孝吗?”
和尚不语,静静站在那里。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突然有人敲响了山庄的大门,沈逸回神,抽身而去,和尚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都说是医者仁心,沈逸看着眼前躺在地上,一身是血的人,默然不语。这人和尚认得,是江湖上不太入流的杀手,一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这次他接了任务,要去杀一人,半途却被和尚打断,和尚只是把他赶走,然而这一身血,和尚却不知谁人所为。
很明显沈逸也认得这人,和尚不经意间,看见沈逸眼底渐渐浮起了深渊,沈逸手放在剑鞘上,半天也没有拔出来。只见和尚伸手按在剑柄,也许是和尚手上的温度太过于安心,沈逸眼中的深渊沉下,手也松开了剑。
“阁下今日来此,是有何事?”沈逸恢复常态,语调温和,丝毫让人听不出之前的杀意。
地上的人看起来是昏迷过去,沈逸无奈,俯下身准备将他扶起,然而才碰到杀手,沈逸便察觉不对,当即拔剑。怎奈长剑比不上短刃,沈逸猝不及防,被伤到腹部,顿时血如泉涌。沈逸捂住伤口缓缓后退,神色变幻,就像是有两个人在争夺着主导权。
累世的善比不过一时的恶。
杀人者,人杀之。
和尚大惊,最后也只来得及将杀手制服。杀手功夫不好,不入流也是因为他总是用歪门邪道来达成目的,为人不齿,真正和人动手,反倒是易取。和尚几招制服杀手,再回头,沈逸的剑光已经扑面而来。
和尚本来可以躲开,却是一闭眼,生生受了沈逸那剑。
一箭双雕。杀手被刺中要害,没等沈逸拔剑,就已经倒地,喷出的血湿了和尚的衣裳。和尚面色苍白,不移不动,也看不出剑伤到底有多重。
“大师你为何不躲?”带着深渊的沈逸不解,此时沈逸的衣服已经红了一片,就算隔那么远,和尚也能感受到沈逸身上传来的寒意。他在玩命,和尚心念落定,起掌断剑,根本不给沈逸再次起剑的机会,和尚夺剑速度极快,夺过之后和尚才发觉,沈逸此时,不可能有力气再来一剑。
“你已经受伤了。”没时间再说那些试探的话,和尚取出随身背包中的伤药,熟练地涂在沈逸伤口上,伤口极深,和尚也不知这些药有没有作用,越涂越失了分寸,完全不顾及自己也一样受了伤。
“大师你也受伤了。”沈逸开口,冷冷的,一如初见。
和尚不答,一阵忙碌,替沈逸包好伤口。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把沈逸扶回屋内,就那样让沈逸靠在门口,自己也顺着墙慢慢坐下,身后血在墙上写了深深一笔。因为看不到,沈逸有些紧张,空气中的血腥气很浓,沈逸听见和尚不规律的呼吸声,心里更加着急。
“大师您……”话未说完,手就被和尚握住。两人的手都很凉,不同的是一人一心求死,一人不愿枉过。
“你真的存在吗?”和尚问。
眼睛里有深渊的沈逸虚弱地笑笑:“大师你觉得呢?”
和尚点点头:“我信。我信你是因我而生。如果没有我杀尽孙府满门,你不会出来。”
“哈。原来大师你知道啊。”沈逸讽刺一笑,“既然你知道,那干嘛不走,等我杀你不成?”
“我知道,杀了我你也就不存在。”和尚努力坐直身体,“阿弥陀佛。贫僧救不了世人,渡你,贫僧犹有余力。”
“大师你就这么肯定吗?”沈逸有些笑不出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现在大师你快死了,然而在下还没死。”
“你不会死。”
“大师你不是说,我会随你一起坠入地狱吗?”
“非也非也。”和尚声音渐弱,“你已经决定离开了,不是吗?”
“他……他一直记得家仇,却被命运细弄,在仇家长大,他很犹豫,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报仇。我不忍他彻夜无眠,便在他犹豫的时候替他做主。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在乎他。”带着深渊的沈逸停了停,“他是个好人,与我不同。”
“你认为你是恶魔吗?”和尚问。
“哈。”
“你选择替他背负所有黑暗的东西,对吗?”
“大师你明知故问。”
和尚已经感觉这个世界在渐渐把自己抽离,但他还不愿走,强撑着稳住呼吸:“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大师你不是说我因你而生吗?哈,我和大师走。地狱路苦,有人陪着,应该也不会无聊。”沈逸回的很快,不曾犹豫。
“那就走吧。”语罢,和尚气息渐绝。
一滴清泪顺着沈逸眼睛流下,再睁眼,沈逸还是沈逸,眼底没了深渊,也没了静湖。沈逸没有半点力气,只能靠着墙,等着有人路过。
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值得期待。沈逸想哭,但已经无泪。无论是仇家还是恩人,无论是敌人还是故人,都不在了。沈逸想起小时候,母亲曾经给他念:“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母亲说,这话是表示朋友还是旧的好,但是沈逸一直觉得,这话是说给别人的,没有人会像原来,人都会变。
自从和兄长走失,他总是会想到这句话,沈逸害怕有朝一日看到哥哥,他会认不出自己,所以他一直努力,想把自己留在过去,然而无论怎样努力,最后人都是会变。就像这说不出口的亲情,沈逸黯然。
心照不宣也好,心有灵犀也好,从见面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兄长,他也知道伤口是另一个自己所为,但他无能为力。一直以来,他都是软弱的那个人。只是现在,不会再有人愿意做他的盾牌,无论他是否想要面对世间冷暖,此时别无选择。
这人世聚散一场,究竟是佛渡了魔,还是魔成了佛?沈逸没有答案,坐在柔柔的风里,沈逸多希望自己也随着兄长离开,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死。不知谁家院里的桂花开了,香气扑鼻,沈逸想起昨夜与大哥的见面,空气里也是有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聚散太快,快到不真实。沈逸明白自己该放下了,有人愿意用性命换他一生光明,他便用余生回报。
后记
在和尚离开后,寺庙的人认为他已经还俗,还有不少人为他惋惜。谁知过了几日,有一位年轻的公子来到寺里,和住持说,要遁入空门。他说他受人指引,愿意皈依佛门。人问是谁指点他,公子想了想,安静地一笑,说,我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