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谦缓缓地沿着池边行，英挺的影子萧瑟冷寂，秋日微冷的微清风迎面吹来，半束的长发翩跹散开。他停了下来。心中依然是身后那古老的房屋，巨大的牌匾上镌刻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现在看起来，一片斑驳。
他轻轻抚摸手中的银河剑，在残阳下金色的剑鞘光华万丈。那是师傅融合两层功力所铸造的倾世宝剑。可是他的心思全然不再这把浸润了无数汗珠的铸金宝剑上。
我是谁？
为什么远处的房屋如此似曾相识，像是磁石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这颗杀人如麻而坚硬无情的铁石心脏？
为什么他隐隐感觉自己的曾经有着不可告人的隐蕴？
为什么么悦来饭庄那孤傲的背影怦然心动，即使短如白驹过隙，但强烈的心酸与甜蜜交织成的铁链侵袭了他的心？
“醒醒，年轻人，醒醒。”苍老而清晰的声音恍若从远方传来，空寂的世界展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片白色的冰原，没有任何凸凹与裂隙，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突然，一道裂口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用手紧紧捂住，可是裂口越来越大，一股窒息的风冲灌进他的鼻腔，他的眼前一片迷茫。当他醒来的时候，裂口已经很大了，里面流淌的，是血腥的红流。
“年轻人，快醒醒。千桑，看来他的心脏已经被刺伤了，这样血液就不可能流淌全身。快快把金创药拿过来。”他感到身上的痛感被冰凉所覆盖，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光源位置所在的人的面孔，但是瞬间便感受到身体里什么东西在疯狂的流逝，是力量，还是……记忆？
“快备轿，徒儿！我已经用内力将他体内的血流止住，再晚一会儿，怕是保不住性命了！”这位白发苍苍的样貌不凡的老人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焦灼，这是之前的镇定所没有的。
“好像才过去短短的一日，又好像是漫长的千年。如今回忆起来，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混沌。自己像是站在空无一人的荒凉冰原上，末世的苍雪在身边翻涌，我茫然地望向天地的尽头。”他醒来的时候，这样解释给面前白须飘飘的老者。可是，一个疑问倏忽刺向他的心脏，我是谁？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张纤尘未染的白色床单上，脑袋里一片虚无，一阵疼痛侵袭而来，他不禁闷哼一声。
一位老人匆匆而至，眼睛明亮空濛，银发轻轻搭在肩上，一袭白衣，慈祥的微笑有一种让人不可名状的亲切感。他身边的女童约摸十五六岁光景，黑发碧眼，透过白皙的皮肤隐隐约约看得到青色的筋脉，细腻的手中端着一只粗釉陶瓷碗。
“年轻人，怎么样了？”
他尽力直起身，细细观察着自己的处境。一盆万年青在窗台上绽放得苍翠，直立暗红漆书架靠在西墙，兵器架放在东墙，这些兵器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芒，明明极美，却偏偏又萧瑟至极。
“我……”他想站起来，可是腰一软，又瘫软在床上。“这是哪里？”
“空门山。我是空门山元老，这是一个练武之地。不对外人宣扬，隐没于着空门山中，暗中走访天下，寻找有练武血脉者，共同劫富济穷。”此人在说话之时，一直细细打量夜谦。
“那么……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呢？”他心里一沉，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得踹不过气来。
“今日轮到我跟桑儿外出，恰见一栋房屋火光缭绕，黑烟冲天，便知出了意外。没想到你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便急忙将你送到府上，现在你已经脱离了危险。我见你天庭饱满，虽遭重创却已然有生机，必有学武之才，可否等修养好后留在此地，我便教你武功，好让你成为盖世奇才，如何？”
“有劳尊驾？”他茫然地望向窗外，月光洒下来，让他感到诡异。他无意识的轻喃：“我好想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空门山元老踱着步子，略略思忖道：“为了保你存活，我用尽毕生所学和天生灵药，其中一味无魄丹会使人忘却最痛心之事，想来是此缘故。”
他微微低头，墨玉般的瞳仁隐隐迷惘，果然胸口裹着白布，上面的血渍在幽暗的月光下显得极为明亮。
是谁想要杀我？是什么，忘记的是什么？
“现在你失忆了，伤势严重，倒不如在空门山静下心修养。等身体恢复，我教你八十一般武艺，助天下一臂，你看如何？”
五年过去，是他离开空门山彻查无真门消失一案的时候。暮色渐苍茫，离人踏青苔，夕阳血染半边天。他知道，这一别，必然会耗时期年。师傅告诉他，无真门消失让官府都没有办法知道真相，这必然是一个大案子，调查过程中遇到的危险不可计数。
“师傅，我跟您五年，在所有的徒弟之中武功只算中上等，而且徒弟之前并未经手如此大的案件，并没有太多经验。比如年让师兄，武艺高强，随机应变，为什么如此大案要让徒儿调查呢？”夜谦半跪在青石地板上，精致的侧脸泛着淡淡的光芒，粗黑的眉毛昭示着他坚定的性格，挺直的鼻梁给人一种威严的气息。
“那是因为……”空门山元老声音平和如常，避开夜谦空明的眼睛。“那是因为，师傅想要锻炼你。我信任你，我看得出你是武功世家的血脉，耐力过人，柔中克刚。我赐你银河剑，这是我与其他门派的元老花费三年时间熔铸而成，它会助你一臂之力的。”银河剑的剑柄雕琢着一颗璀璨的蓝色水晶，剑身流畅潇洒，弯曲处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恍若置身于银河之中。
夜谦隔空挥动银河剑，树从中斩断，筋脉未有一丝连接，切面光滑平整。
他微微往后退了几步，不知是银河剑具有神力，还是他被银河剑深深震撼了。
“师父，让我也去吧。”清脆的女声响起，站在他面前的是桑儿。
一女子从他眼前飘过，墨发如瀑，姿容并不倾城，却隐带空灵悲切的美丽，深邃空濛的黑眸，黑衣肃杀，整个人都是悲凉孤寂。
他的心里猛地一缩，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茫然了。
习武五年，让他彻底失去了找回原来记忆的愿望，他在肌肉一天天结实的同时心也开始变得麻木，但是有一点，他从来不杀老人幼子。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五年了，生活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就住在空门山，永远住在那，过着这平静但是美好的生活。
只是为什么，只一眼，便铭心刻骨。
燕无香如无魂的躯壳在空荡荡的街上飘荡，只为找寻之前的悸动。
在残阳如血中，那个妖异绝色的女子把她抱起来，丹寇色的指甲划过她娇柔的皮肤，朱唇轻启：“你便跟随我吧。”
骷髅头状的火把撑架，嶙峋的山石，灰黑的荒原，干枯的灌草。坐在最高的男人以纱遮面，冷笑阵阵，他的旁边站着是绝色的女子，粼粼眼眸隐带寒芒，胭脂红色的薄纱隐约可见凝脂肌肤。
这一切让十岁的燕无香心惊胆战，在这之前，她一直是躺在父母温柔的怀抱中，躺在周围人营造的温暖的环境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莫怕，妹妹”妖冶女子走近燕无香，把她带到灯下细细端详，娇笑声“真是标志，我教你世界上最狠的手段，让你为家门报仇哦。”明明是温和的话语，说出来却冷硬无情。只有十岁的她却一夜成熟，她要报仇，她要变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永远都不要再来一次。她只知道夜谦——他是杀死她满门的恶人。从那日起，仇恨的种子已经深深埋在她的心中，等待时机，慢慢吸收她心中的情感作为养料。萌发，膨胀，含苞。
只待绽放。
等到那时候邪恶的魔抓就会张开，吞噬她曾经所憎恶的一切。她就可以报仇了，这是她毕生的最恶毒的梦想。可相反，也是给予她动力的光。在这个世界上，很难说清楚，光到底是什么。
夜谦，他杀了疼爱你的爹娘，手刃了待字闺中的小姑，你的三个哥哥。夜谦杀光了你的亲人，只留下你一人，在世间遭受磨难。
隐教的大教主——也就是当初燕无香刚进教门时看到的男人——他的话一直旋绕在她的耳边。
这又是一个冬夜寂寥的清晨，隐教教主传位于冷月隐，而她已被仇恨的泪水洗刷十年，站在副教主的王座上。突然，“砰”的一声，但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
她知道，那是邪恶之花绽放了，而且绽放地茂盛！
夜谦回过头，黑衣女子薄唇翕动，一串濡湿顺着苍白消瘦的面颊流淌下来。那一刻，他的心脏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你年少掌心的梦话，依然紧握着吗。
歌声不自觉的从夜谦口中缓缓飘出，回荡在寂静的夜里，他疼痛的心脏稍微缓解了几分。
燕无香唇角涌现淡淡的笑，夫君，你回来了吗。
墨色的眼睛中涌出了泪花。“云翻涌成夏，眼泪被岁月蒸发，这条路上的你我他，有谁迷路了吗？”女子的声音如同水珠，滴落进江中，清澈悠远，仿佛来自时光以外的世界。
“无香！”当这个遥远而熟悉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奔出时，他震撼了。无香？那是……她的名字吗？忘记的……是她吗？
“杀死他，无香，杀死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但是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但是他们都听出来了，那是他的声音，他隐教创始人、大教主，但他更是——空门山元老。
“师傅？”夜谦深色的瞳孔寒芒闪过，朗声问：“为何要杀死我？那段记忆，真的只是事故让我失去了吗？”
“杀死他，无香。他不是人，他是灵魂，是你心中所塑造出来的灵魂，是你的执念，是夜谦的不甘，杀掉他，放弃你的心魔！”燕无香举起了剑，可是随即眼光暗淡下去。她微微笑起来：“教主，他是我的夫君啊。”她清秀的眉梢缓缓展开，笑得甜蜜却心酸，“他为我画眉，执我手作画，对月小酌的夫君啊。为了全族性命，我放弃了他，这次，又怎么会再放手？这是老天给的幸福啊！”那灿烂的笑是世间最美好的毒药，夜谦想，这是因他沉溺。
“放弃吧，无香。他在你心中蔓延，只会加剧黑暗的扩张，等到那一步，谁也救不了你，连我也无能为力啊。他是紊乱这个世界的暗黑灵魂，现在一剑刺过去，杀死他……不，杀死你存留在过去的思想。”空中的星辰诡异地闪烁着，周围寂静无声。
夜谦定定地看着燕无香，燕无香凄然地看着他，无声地落泪。他伸出手臂，想要触碰她青春不复的容颜，她却摇着头后退一步，她的笑靥隐隐绰绰，他感觉什么东西凋谢了。燕无香知道，这是她的邪恶之花，凋落了。
“你……”夜谦温润的眼睛迷惘且不甘。无香，你是我的妻子吗？为什么……心脏，这里，这么疼痛却甜蜜。
残阳西坠，黑暗彻底泛滥。夜谦觉得会失去什么，下意识伸出手臂，却握住一只清凉细腻的手臂，那手臂一颤，却缓缓抽出，再也抓取不到。
夜谦突然明白，今日的放手……永远的错过了。
“杀、杀、杀。”大雁尖锐的叫声回荡在无真门堂内。从华丽的门之内传出阵阵浓烈的血腥气息。一道血流从门缝中流出，蔓延了很长很长，在夕阳下显出凄厉的颜色。
一道黑影闪出，径直投向隐教方向去了。
“教主，无真门已全部剿灭。”燕无香因为身中剧毒而面目苍白。 “哼哼，真的吗？”冷月隐血色的指甲懒散地垂着，“夜谦呢？他可是夜家第三个儿子！”
燕无香紧咬下唇，猛地单膝跪地，脊背笔直：“教主，夜谦外出经商未归，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上责罚。”
“仅仅是经商未归吗？”冷月隐掬起隐带绿芒的秀发，倩兮巧笑。
“师兄！师兄！你怎么还不起来呀，平时不是你总在我前面嘛。”师妹娇滴滴的声音让他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他环顾四周，昨日的记忆恍惚起来。熟悉的老屋……还有奇怪的女子，和那陌生的悸动。女子武功极高，缩地成寸，隐匿无踪。
窗棂边上夹着一张纯白的信封，几个酷似自己的隽永行书飘逸俊洒：夜谦亲启。
事隔经年，良辰好景虚设。卿英姿依旧，无香已老。忘记无妨。五年一剑，绝你生机，断我孽情。血音娘子，本该无情。我非寡情，来生还君情债。知君安好，喜不自胜。惜取眼前人，桑姑娘与君相知，朝花年华，甚佳。情非束缚，而为成全。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燕无香
如果来生太远寄不到诺言
不如学着放下许多执念
以这断句残篇向岁月吊唁
老去的当年 水色天边 有谁将悲欢收殓
你在尘世中辗转了千百年
却只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火光描摹容颜燃尽了时间
别留我一人 孑然一身 凋零在梦境里面
原来诀别是因为深藏眷恋
你用轮回换我枕边月圆
我愿记忆停止在枯瘦指尖
随繁花褪色 尘埃散落 渐渐地渐渐搁浅
后记
清和六年，夜谦甍。隔日，隐教教主殁。
教主枕边留有字条：我对你的爱，比你的生命，多一天。
默阡陌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