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划线部分为回忆内容。
无香
文/月亮
万和年间,天下纷乱,群雄逐鹿,能人辈出,其代表为南北双煞:江北冷月隐,江南千叶。冷月隐深居简出,却是第一大教——隐教教主,亦正亦邪。身侧不乏良将,而其副教主残忍无情,江湖人称血音娘子。无真门门主千叶,白道门派。甚少沾染世俗,却暗藏滔天巨富,其财力和夜氏旗鼓相当,世人妄测,千叶和夜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史书——万和青史》
万和二十七年夜氏灭门。
万和二十八年无真门门主千叶迎娶隐教副教主为妻。
万和三十三年千叶与妻殁。
庆光二年隐教教主冷月隐殁,新教主名无香,吞并无真门,稳坐武林无冕之王。
《野史》
《其一》
夜氏满门尽为血音娘子所弑,其因似是夜氏三子夜谦十载前屠尽上京燕氏一族,娘子为燕氏遗孤,虽已嫁作人妇,依然手刃亲夫,大义也。
《其二》
隐教新主据传乃已逝副教主,韬光养晦,十年磨一剑。有人称曾在江北无忧城眼见男子似为已故无真门门主,事隔经年,混沌难料。
(壹)一生太短,得到太晚,别离太凄惨。
无忧城人流如织,富庶安泰。古书云:得无忧者的天下。
辰时刚过,市肆熙攘喧闹。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有枣红骏马蹄声清越、器宇轩昂稳步而来。来者头戴玄色斗笠,握住缰绳的十指修长有力,指腹布满薄茧。到了人流拥挤处,他翻身下马,牵马步行。
悦来饭庄的小厮脖子上搭了一块白毛巾,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看到气度不凡的食客赶忙上前,给他牵了马,伶俐的转动眼球,用毛巾抹了下额头的汗珠,恭敬中略带得意地问道:“公子打尖还是住店。”
斗笠下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问:“天字号七房和八房还空着么。”
小厮听到女子声响,微微一怔。无忧城九河下梢,人情练达,小厮也八面玲珑,他挠着头连忙说:“姑娘稍后,在下问过掌柜。”急匆匆地把缰绳递给旁边人,转身进了内堂。
燕无香平静地看他走进去,后退两步,轻轻倚靠在杨树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她伸手摘掉了头上的斗笠,乌黑的长发默默披在身后,一双杏眸掩盖不住经年沧桑,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 ***
“教主。”燕无香脊背挺直,微微欠身。美人靠上女子长发曳地,丹寇色的指甲摩挲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妖娆的美目流光潋滟,娇柔的嗓音让人忘记她是杀人无形的隐教教主——冷月隐。
“无香妹妹来了。”冷月隐支起身子,风情万种。轻柔的嗓音勾魂摄魄,“让姐姐姑且猜上一猜,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妹妹,要从姐姐这里拿走什么呢?”冷月隐嘴角挂上漫不经心的笑:“是一百七十九条命吧。”
燕无香冷笑道:“教主为何背信弃义。”
冷月隐掬起长发,笑道:“这么大一顶帽子给姐姐?夜家是江北大户,隐教是江北的暗势力,夜氏一朝灭门,难免有人联想到隐教。无香妹妹,你说是么?”
燕无香长发无风自动,内力凝聚:“既然如此,休怪属下不敬。”
冷月隐娇声笑语,银铃般悦耳,巧笑道:“今日是初七,离廿五还有几日……”
燕无香心中通透,当年她走投无路进入隐教,服用了冷月隐的冰魄之毒,两月一发作,若想续命只能依靠冷月隐。她双手握拳,指骨颜色青白,她猛地半跪在冷月隐面前,双目寒冰,道:“请教主准燕无香只身复仇,如身死则以命报教主大恩。”
冷月隐右手食指滑过美人靠,风情万种地问:“你如何知我欲灭夜氏?”
燕无香抬起眼睛:“夜家年收入白银三百万。隐教上年仅余三十万白银。”
万和二十七年
夜氏灭门。其三子夜谦出外经商,性命苟全。
但燕无香想要的,却只是夜谦一人的性命。
*** ***
小厮出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女子斜倚树干,杏眸光辉流淌,望向行云而面带愁惘,明明极美,却偏偏又萧瑟至极。
他咳一声,哈腰说道:“姑娘,八房还空着,七房昨日有客官包下了。”
燕无香从衣襟里取出一锭黄金,面无表情:“请他们换出去。”
小厮呆了呆,似是许久没有见过如此大手笔之人,被燕无香冷眸一扫,瞬间点头。
“师兄。”妙龄女子蹦跳着前行,回眸等着清润如玉的男子,不满地嘟囔:“你选客栈为何偏偏选这天字七房,扰人清梦。”
男子双目如寒星,却柔声道:“桑桑,时辰不早,已该起行,师傅吩咐三日抵达无真城,如今已第二日。”
千桑嗔他一眼,继续前行。
夜谦看到了一个背影——身量高挑,黑发如瀑,孤高寂寥。只一眼,毕生难忘。那是谁?为何心痛又甜蜜?
燕无香不知道,这一步之差,却又天涯海角。
燕无香随着小厮缓慢前行,小厮时不时回头好奇地打量她,熟悉的四周,和十年前一般无二,却物是人非。站在天字号七房门外,小厮终是好奇地问:“姑娘为何一人订两间上房,姑娘为何执意订七号上房?”
燕无香淡淡地笑了,没有以往的孤高,心酸且甜蜜:“我十年前曾和外子在在这里相遇,我来此是为找寻当初的回忆。”
小厮一愣,世上竟有如此痴情女子。
*** ***
“主上,主上!”莫归围着马车低声呼唤,车中女子冷汗涔涔,双手紧握住软垫,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莫归低声道:“教主明知主上毒发之日就在近前,为何还派主上远行,甚至解药都没备好半颗。”
莫邪冷冷道:“副教主目无尊上已不是一日半日,教主隐忍至今,让副教主除去心头大患,又让她陨落荒郊野岭,莫归你莫非看不出这一石二鸟之计?”
“懂了又如何!”莫归一拳打在树干上,树叶扑簌簌地下落,“主上如何待你我,有目共睹,你如今却落井下石!”
莫邪哈哈大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不过当你是条哈巴狗,顺心了给个包子,不顺心了送你去喂狗!”
莫归怒目而视:“莫邪!你……”
“莫归……”燕无香低低的发音。
“主上。”莫归连忙上前。
燕无香忍受极大痛苦,一声却也不哼,眼前阵阵发黑,毒素怕已是蔓延至心脉,“前走二十里是无忧城,有隐教分部,你们且去。”
“主上!那你呢……”
燕无香牵强地笑笑:“我在这里等着你。”
莫归立刻说:“不可!”
燕无香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她只能用冰冷却执拗的眼神看着莫归,嘴唇翕动,最后微微笑了笑。
莫归用力握拳,几乎咆哮着说:“主上一定要等着属下!属下一定把解药拿来!”
燕无香欣慰地颔首。然后,恍惚看到了十年前的爹娘,她无意识的轻喃:“你来接香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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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无香走进天字号七房 。他曾经相救,她以为他是好心,多年之后,才知道那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曾经的他,如她一般,孤独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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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醒了。在下秋朗。”燕无香迷离地睁开眼睛,雪白的墙壁和温和的面孔。
燕无香知道,隐教的毒药其霸道不言而喻,毒发时如果没有解药,半刻即会殒命,此去无忧城往返需两个时辰,那时她怕早已魂飞,却从未想到会活着。
燕无香想,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死掉,这样就可以忘记那血色的生辰,她的诞辰,全族的忌日。她穷极一生无非是一股执念令她存活,为了让自己变强,她加入隐教,江湖上的血音娘子神龙不见首尾,却杀人如麻。隐教的副教主冰冷无情。她除了复仇,早就毫无退路。死,难道不是万事皆空吗?
男子眉宇清俊,器宇不凡,却难掩悲切之色。他对着燕无香拱手道:“家主精通医理,姑娘身中剧毒,家主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暂且压制毒素,家门生变,家主先行离去。姑娘家人片刻便归。既然姑娘已醒在下先行一步。”
燕无香淡淡一笑,低声道:“大恩不言谢,公子请便。”
那人走后一盏茶的功夫,有杂役进门,把饭食摆上案几,有东街的水晶饺子,还有王记八宝粥,滕喜斋的糕点。杂役道:“那位公子吩咐奴才买的,说是小姐们爱吃的,就备下了。”
自从十岁之后,再无人关心她的爱好。衣裳,黑色便可,餐饮,能吃即可。被人关怀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燕无香抚上胸口,那里跳得飞快。
*** ***
燕无香顺着木质楼梯缓缓走下楼梯,向东街走去。
东街的第一家店是水晶饺子,忙活生意的是二十三四的小媳妇,穿着藕荷色的夹袄,眉眼清秀,脸颊酡红,一旁的小板凳上作着个三五岁的小娃娃,扎着双角辫,手中捧着煎饼,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格外讨喜。有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站在她身后压饺子皮。
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样子却叫燕无香失魂落魄,如果不是……她的孩子,也应该这般大小了吧。
“给我一斤饺子。”小媳妇正在包饺子,抬头看看日头,也不是吃饭的时辰,不由得好奇,抬眼望去,女子容颜不俗,却清冷难掩悲凉,不由扬起个欢快的笑容,接过女子的银子,道:“嫂子要什么馅的。”
燕无香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道:“最先出笼的给我。”
小媳妇看到这么多钱,吓了一跳,慌忙摆手:“嫂子说哪里话,这时辰本就无人,第一笼就是嫂子的。”忙又把饺子包好递出去。
燕无香不语,放下银子。几步间走出百米。
王记的八宝粥是祖传手艺,燕无香坐在油腻腻的案几前,丝毫不毁其气度。她吃着饺子,慢慢喝粥,十年了,她又感觉到这种熟悉的味道,夫君,你还好吗?
*** ***
冷月隐一身红色的罗裙,樱唇不点自朱。她递给燕无香一张猩红的拜帖,妖妖地笑了:“妹妹你看,江南无真门门主,在向咱们隐教求亲呢,门主千叶一表人才,妹妹觉得可好?”
燕无香心思剔透,瞬间明了。她身中剧毒,除了顺从别无他所。她淡淡道:“一切单凭教主做主。”
冷月隐娇声笑着:“妹妹发达了,莫要忘了姐姐才是。”
大红嫁衣上身,十里红妆远行。藏刀锋,掩剑影。燕无香作为联合江北江南两大门派,做了政治牺牲品——人质,亦是棋子。
当喜帕掉落,面前男子清俊儒雅,竟是未曾谋面的恩人。
他眉间的愁色并未消退,笑道:“秋朗将姑娘的曾说与我听,如今大恩不言谢,你倒是以身相许。”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幸福,一定会幸福,可惜,老天爷不允许她这种恶人有幸福的。
在无忧城小住几日后,燕无香继续南行,无忧城位于江北江南搭界附近,她脚下的路,走过她的十里红妆,她的轻罗小轿,走过她的夫君,她的良人。
到了无真门,随门主的离世而破落衰败,曾经喧嚷的市肆酒家早已门可罗雀。她早些年把无真门总堂所在的房屋尽数购买,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家啊。
走进正门,她慢慢前行,她记得夫君坐在她身边为她画眉深浅,笑道:“卿名无香,如今天香国色,令花无香。”那时的自己没有孤高冷淡,面色微红如同东街的小媳妇。
走到无香居,夫君亲手提笔的匾额早已四分五裂,现在挂上的是她临摹的手笔,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她曾经的梅花小楷,早已变成他舒放自如的行书。
屋内,他为她准备的胭脂水粉,早已干裂如石块,燕无香挑起一点,暗红的颜色,如同凝固的血。不由想起左胸那贯穿的伤口。
*** ***
燕无香从未放弃过寻找夜谦,十岁的自己跪在蒙面人面前,哀哀地乞求:“放过爹娘,求你,放过爹娘。”他恍若未闻,冷寂的眸子看过她,毫不留情地挥刀看下父母的头颅,转身离去。
她没有那样卑微的乞求一个人,她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身首异处,在后面高声大呼:“你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那人身形一顿,继续前行,冷冷道:“我江北夜谦从不杀老幼。”
冷月隐笑着递给她一张纸,说道:“五年来,我只找到了这些,算是报答你保全隐教之恩。”
那张纸是最恶毒的诅咒,上面寥寥几行字:夜谦,夜氏第三子,无真门,门主。
夜谦……千叶……
何其相似,燕无香想起那柔情的眸子,和冷寂的目光,交错……重叠,再交错。她吃吃地笑起来,自己好傻,认贼作夫,全族一百四十八条人命,尽毁他手,滔天巨富,有何用!一夕做了他人嫁衣裳,荒唐,荒唐!
冷月隐哪里是报答,分明是要毁掉她,毁掉吧,把这疯狂的世界毁了吧!
她跌跌撞撞地出门,腿间流出刺目的红色,她早已毫不在意,手中的匕首吹发可断,她不想杀他,可她肩负着全族的性命。她不想爱他,可他像致命的毒药,引她沉沦。她痛恨心爱之人一个一个离开,如果注定要别离,她宁愿是自己先行离开、先做决断。
站在他面前,夜谦玄衣墨发,星眸如海,轻轻地微笑,无声地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她高高举起匕首,泪流满面,呜咽道:“夜谦你还记得我吗,燕氏剩下的唯一的血脉。”
他挽起她的长发,平和而温和:“还和十五年前一样倔强。”
她把匕首抵在他的胸膛,眼前一片模糊,但是大声道:“我是隐教的副教主,我的手上有一百七十八条人命。”隐约见到他震惊的表情,她咳出血来,用力刺穿他的心脏,燕无香却听到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你屠尽我全族,我便灭你满门,如今,我腹中一个,眼前一个,还有我自己,一并灭了吧!”
匕首抽出,用力刺进胸膛,他身上有她的血,她的血混合着他的血。两人长发纠缠。燕无香一生不会忘掉夜谦痛苦的表情,眼中的恨……还有爱。
祸害遗千年,她仍然活着,剑锋偏离一寸。再后来,无真门失踪了,正如同它无声地出现。
燕无香在隐教韬光养晦了五年,庆光二年,隐教教主冷月隐殁,副教主毒解,为教主。
*** ***
燕无香摩挲着教主令牌,曾经居住的地方早已被冷月隐付之一炬,除了无香居,其余早是断壁残垣,她每日都坐在早已枯干的荷塘边,默默发呆,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她宁愿永远不说出真相,哪怕是虚浮的爱恋,强过天人永隔。
门外,一对青年男女走过,男子却驻足不前,这是何方?旁边的女子娇小可爱,道:“师傅命师兄彻查无真门之事,师兄你这是如何?”
夜谦抚了抚太阳穴,淡笑道:“许是累了。”
千桑赶忙道:“师兄且歇息。”眼中却有藏不掉的倾慕。
燕无香突然心中剧烈颤动,夫君?她运起轻功飞之门外。街前萧条冷寂,空无一人。她悲凉一笑:“教主,你非我,安知我之念?”再熟悉,而不过云烟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