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全身镜前,上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我并非像自恋的水仙花一样顾影自怜,只是在夏沐蝉离去半年之后,我仍然有一种诡异的错觉——每当我照镜子时,镜中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夏沐蝉。因此,我一遍遍盯着镜子看,希望可以找出其中端倪。
镜中女孩穿着天蓝色长款毛呢外套和牛仔裤,长发散乱,神情有些木讷,那双瞳仁,此刻是那样飘忽而不真实。
忽然,一丝神秘不可捉摸的目光一闪而过,迷离的眼神和纤长的睫毛一同传达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凛冽,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不敢凝视那双眼睛,仿佛它们不是真正属于我。
难道这是夏沐蝉冥冥之中给我的暗示吗?暗示她依然在这里?
我神经兮兮地跑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了两边,让阳光只透过窗玻璃就可以轻松地照进来。晴朗的冬日午后,室外的空气是干冷的。一群麻雀在槐树的枝头跳跃,叽叽喳喳喧闹着。它们是兄弟姐妹,还是小伙伴?它们有没有见过夏沐蝉?
我觉得自己必须停止思考这些奇怪的不会有人告诉我答案的问题,即使这些问题已经困扰我很久了。
我叫夏子芊。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季筱泽,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夏潇恬。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有姐姐,连表姐、堂姐都没有,但我相信我有姐姐,相信我的姐姐叫夏沐蝉。我认为这个似乎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名字是最适合她的。或许她跟我并无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是我们在冥冥之中具有某种联系;或许我们真的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早晚有一天会在人群里相遇。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肯相信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许她还在这里。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我们就有可能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一起,只微笑,不说话;只开一扇干净的窗户,折射低飞的阳光。
(二)
那时的他们,还是那样年轻有朝气,然而,两个从中学时代就相爱的人在爱情这条路上还是走到了尽头。
“啪!”男子甩了女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女子立刻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你打我!你一巴掌打到我脸上了……”
四岁的我抱着我的布娃娃坐在地上。它是一个廉价的布娃娃,整个都是用布和棉花做的,眼睛只有芝麻粒大小,扁平的脸上布满雀斑,衣服是用花花绿绿的布片拼接而成的。
狭小的房间里凌乱不堪,傍晚,天色渐暗,但是没有人开灯。厨房里冷锅冷灶,没有人记得做饭。鬼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怎么了。
“姓夏的你给我听着,我现在就走!”女子披上外衣,站在门口。
男子马上去阻拦。“你敢走,你走一个试试!”
“好,你以为我出不去是吧?”女子跑到洗手间,打开窗户,潇洒地丢下拖鞋,麻利地光着脚从窗户爬了出去。幸亏是一楼,不然真的很危险。
“你疯了吗?”男子立即开门去追。
我一个人被丢在屋里,看着黑夜让四周的一切褪去了色彩。我害怕极了,我怕在一片漆黑中会有隐藏的魔鬼蹿出来将我吃掉。我也好饿,午饭时他们就吵个不停,我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假装肚子疼,哭闹着不肯吃饭,可是他们还是只顾吵架,谁也不理我,所以我没有吃午饭。
我就这样坐在黑暗中,看着对面的居民楼上一扇扇窗透出温馨的灯光,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炒菜和剁饺子馅的声音。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低声啜泣起来。就在这时,夏沐蝉的声音出现了:“小芊,别怕,你没有危险。”“姐姐,你在哪?”“没事的小芊,你虽然找不到我,但是我就在这儿,我陪着你呢。”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但是我猜测她叫夏沐蝉。爸爸妈妈给我取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夏沐蝉,不知为何最后却登记了“夏子芊”。我想世界上应该有夏沐蝉这个人,如果可能,她应该是我姐姐。一般女孩子都希望有个能够保护自己的哥哥,而我不一样,我从小就希望有个姐姐,可以分享成长中的喜怒哀乐,诉说我的小秘密。
我不哭了,渐渐地也不那么害怕了。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一片吵嚷声,我踩着凳子从猫眼向外看,原来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有叔叔阿姨,也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在人群中显得那样尴尬,爸爸怒气未消,妈妈泪痕未干。“都没事就行,赶紧回家吃饭吧。”“两口子哪有不打不吵的?和好了就行。”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话。我悄悄地从凳子上跳下来,把凳子搬走,继续坐在地上玩布娃娃。不一会儿,门开了,爸爸妈妈进来了。
“小芊,姐姐让你用布娃娃去打爸爸两下,他太坏了,他欺负妈妈。”夏沐蝉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
我照她说的去做了。爸爸瞪了我一眼,说:“小芊,干吗呢?打爸爸?”
“不是我打的,是布娃娃打的!”我冲他扮了个鬼脸。
不久后,我跟随妈妈搬了出去,姐姐似乎也跟着我一起走了,她的声音依旧若隐若现,我能感受到她的陪伴。在我照镜子的时候,我会怀疑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而是姐姐。我也会想,如果夏沐蝉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会不会很像我,让我错愕地把她当作自己。
后来,妈妈去了外地。姥姥来照顾我。我从小不合群,我不喜欢跟小朋友们一起跳皮筋丢沙包,我希望有人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不要听老掉牙的《大灰狼与小白兔》,也不要听我已经听腻了的《白雪公主》。每当这时,夏沐蝉就会给我讲故事,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我分明都听见了。她会把我身边的一草一木、一支铅笔、一块橡皮都编成有趣的故事,我也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尽自己所能编故事讲给她听。我没敢把夏沐蝉的事告诉姥姥,我觉得她听不懂;而其他的小朋友,也都没有一个在暗中守护着他们的姐姐。姥姥发现了我的异样,在电话里对妈妈说:“小芊经常自言自语。”从此以后,我不再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跟姐姐交谈,只在心里说话,而不再出声。夏沐蝉依然每次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她可以聆听我心底的声音。
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我正坐在幼儿园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玩自己棉布裙子的裙摆,幼儿园漆成蓝色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我的爸爸和奶奶。
“哎呀,我的孩子呀,这么热的天,你咋坐在地上呢?怪可怜的。跟你老师说一声,奶奶先接你走。”奶奶走进来就要抱我。
“这叫啥事呀!这叫啥事呀!不是说孩子归我们吗?”没想到姥姥竟然从家里赶了过来。
“她姥姥,你别着急,我们不和你抢孩子。我们几个月不见小芊也挺想她的,接她去我们家住一两天再送她回来。”奶奶解释说。
“啥也别说,赶紧抱着她走!”爸爸忍不住有些激动了。
我最害怕大人发生冲突,尤其是因为我发生冲突。“姐姐,我怕。”我在心里说。“不怕,乖,跟爸爸和奶奶走吧,好好玩玩。”夏沐蝉对我说。
“那好,你们把她接走,一天后送回来。”姥姥不耐烦地挥挥手,表示勉强同意了。奶奶抱着我,坐上了爸爸的摩托车。
(三)
从小我就是一个怕黑的孩子,总是感觉在黑暗深处藏着某种值得恐惧的东西,让我除了想逃离,还是想逃离。可是同时,我又心情复杂地期待着夜晚的来临,因为当夜晚用黑色包围我,我觉得自己不易被别人发现,就会感到莫名心安。我真是一个矛盾统一体。
这天晚上,姥姥给我讲完故事,我却不想睡觉。
“姥姥,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婚?”我好奇地问。“因为你是个女孩啊。”姥姥的语气竟是这般平静,“你出生的时候,你奶奶本来以为是个男孩,结果是个女孩。她气得不给你妈妈送饭了,还在病房里指挥你爸爸揍你妈妈。”
“姥姥,可是我奶奶每次见到我都夸我好宝宝,还买东西给我吃。我觉得她不坏。”五岁的我还完全理解不了姥姥的话。
“她那是装的。她这人蛇蝎心肠,把你卖了还要让你帮她数钱。”
我什么也听不懂,只是觉得事情很严重,很严重。
“那爸爸为什么打妈妈?”
“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就看你妈妈不顺眼。”
“姥姥,我想妈妈了,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说着说着,突然泣不成声。
“再过两个星期。”
我知道我跟妈妈短暂地重逢后是更长时间的分别。那天晚上我是哭着睡着的,不知是因为想念妈妈,还是被姥姥的话吓到了。我五岁的心里埋进了一颗叫做“恨”的种子,它向我张牙舞爪,向我宣布它要生根发芽。
黑暗中,姐姐的声音响起:“小芊,别哭,早晚有一天你要报仇。”“报仇,我,我不敢。”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关系,姐姐替你报仇。”
这是街上的一片已经荒芜的田地,两帮熊孩子为争夺地盘而发生了不快,挥舞着树枝、秸秆之类的东西开战了。我在一旁看热闹。十岁的我稍稍合群了一些,每天下午写完学校布置的作业,就跑出来在田地里跟小伙伴们玩耍,原因之一是,我希望我在人群里找到夏沐蝉。
“小芊,你给我滚过来,你给我滚过来!”妈妈的吼声在我的身后响起,“叫你别往外跑,你还又跑出来了?赶紧给我滚回去!”
真稀奇,她不是只忙着照顾弟弟吗?怎么今天有空管我了?
上小学之前我还盼望能跟妈妈一起生活,现在想想也不过如此。她在外地两年后,给我带回来一个叔叔,告诉我他们已经结婚了。又过了两年,我就有弟弟了。
爸爸妈妈离婚已经六年了,这六年中我陆续听到了很多有关爸爸和奶奶的传闻。说来也奇怪,妈妈应该知道爸爸要抛弃我,奶奶要害我,她为什么不把我好好地保护起来,让我和他们断绝关系?为什么还答应爸爸定期接我去他家住几天?
我在心里问,姐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姐姐说,我也不清楚,但我会陪你等,等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天到来。
我想反抗,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绵羊似的乖孩子。既然夏子芊不敢,那她也就别怪我借用她的身体了。
那天,小芊的爸爸照例带她去见她的奶奶,但是此刻的她已经不是夏子芊了,她现在是我——夏沐蝉。
奶奶洗了水果,又从抽屉里拿出奶糖,可我不要吃,把它们统统丢在地上。
“哎呀孩子,奶奶让你吃东西,你不能伤奶奶的心啊!大街上的孩子我还不给他们吃呢!”
“你烦不烦,老不死的!”
“你还盼着我死?你妈又教你啥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良心可是坏了哟,坏了哟……”奶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我叫你闭嘴!”我拿起桌上两只塑料药瓶,向她砸去。
“哎哟,哎哟!”
“你还好意思叫唤!”
“哎哟,你是要气得我犯心脏病哪!”奶奶捂着心口,转身对爸爸说,“夏升,你赶快把她送回去吧,我是管不了她了,也不知她这是中了什么邪……”
我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四)
“妈妈,洛岩说我长得像布娃娃。”十四岁的我,仍然像小孩子似的,每天放学回家都不忘汇报当天学校里的新闻。的确,洛岩的这句话令我十分兴奋。
“嘁,你以为他说你长得像商店橱窗里的洋娃娃?他是说你长得像那种很丑的没人要的破布娃娃。”叔叔对我的小激动嗤之以鼻,接着给我六岁的弟弟夹了一筷子菜,“是吧,小泽?快笑话笑话你姐姐。”
我把目光转向妈妈,希望她说一句“谁说的,我觉得我女儿很漂亮”,让我扬眉吐气。谁知她说:“你呀,就像你四岁时整天抱着的那个丑布娃娃一样。”我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竟然忍心如此打击我。
我自讨没趣,于是主动闭了嘴。
晚上,我梦见了夏沐蝉。她长得跟我很像,这印证了我的猜想。但是,我说不出她哪里跟我不一样。
“小芊,你不难看。对自己有信心的女孩才会越长越漂亮。”她眨了眨眼睛,对我说。
“姐姐,为什么平时我看不见你?”
“小芊,记着,虽然我很乐意你叫我姐姐,但是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我糊涂了。
中午放学后回家,我看见茶几上摆着一盘草莓,一盘圣女果,看起来新鲜欲滴。“妈妈,这是谁买的水果?”
“嗨,那是你奶奶送来的。”妈妈说,“吃了饭之后再吃吧。”
弟弟中午在幼儿园吃饭,叔叔单位有事不回来,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
“你奶奶,我也不想说她不好,可是我该说她什么呢?她说好久没见你了想你了,你爸又忙,你爷爷身体不好,觉得这么久没来看你也过意不去,一边说还一边抹眼泪,哼,装得还真像。当年可是我一抱着你去她家她就躲到外面去,有一次好不容易做了顿饭给我们吃,菜里还混进了一棵草。我说菜里面有棵草,她反倒说,牛吃了下奶,有这么侮辱人的吗?所以,小芊,将来你还是要回到妈妈身边……”妈妈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此时的我还没有用尽对她的同情心,但也早已厌倦了她声泪俱下的诉说。妈妈一直说她是为了自尊,为了给我做榜样,才毅然离开了我的爸爸,幼时的我一直把她当作英雄母亲。可是如今,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说我是重男轻女、家庭矛盾的牺牲品,老师在办公室聊天时也说,夏子芊,挺好的一个孩子,就是她爸爸不要她了……
有谁愿意听到这样的声音?有谁愿意在阴影中成长?我的压抑,无人理解。
而且妈妈的有些话根本站不住脚,爸爸是一定不会抛弃我的,爷爷奶奶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妈妈不停地重复这些陈词滥调,还不如多给我一些关心和照顾,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心烦意乱时,我只有等待夏沐蝉的声音,即使她对这些也无能为力。
“小芊,谁的话你也不要太相信。在这些你想不通的事情里,必然另有隐情。”夏沐蝉冷静地分析。
“姐姐,一会永远陪着我吗?”我在心里问了她一个与她的话毫不相关的问题。
“不,我不是你的姐姐。”她顿了顿继续说,“小芊,我早晚有一天会消失的,我不会一直陪着你从过去到未来,如果我消失了,你就不仅仅是我了,你代表着你和我。你的一部分将代替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说了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小芊,还记得《薇若妮卡的双重生命》中的那个木偶艺人吗?他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傀儡娃娃,一个损坏了,可以用另一个替代……”
夏沐蝉的声音忽然颤抖着低了下去。猛然间我感到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
(五)
十五岁时,洛岩走进了我的生活,从课间不时讲笑话逗我开心,到放学路上的陪伴,他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然而,这种青涩、朦胧的美好感情却只能让我仿佛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
妈妈一直努力让我相信爱情只是短暂的发疯,是多么虚无缥缈,让年少的我对爱情的态度从憧憬逐渐转为排斥。我一直担惊受怕,害怕自己把成长路上的哪一步走错,继而步了妈妈的后尘。自从洛岩说我长得像布娃娃那天起,我就感觉到了异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暗恋?
我也隐约感觉有些蹊跷,像洛岩这样一个家境优越且女生缘很好的男生,是不该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女生的。那时的我,一直穿着姑姑穿过的一套紫色运动服,早已洗得褪色,从未仔细修剪过的头发潦草地扎成马尾。
“妈妈,我下午放学时能不能去接接我?站在街上等等我也好。”晚饭时,我向妈妈提出这一请求。
“都自己走了这么多年了,接什么接?”妈妈一脸的不以为然。
“妈妈,那个,洛岩最近放学总跟我一起走,有时他骑单车也停下来跟我一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明天在街上等着我,如果见到洛岩,就叫他以后不要跟着我了,行吗?”
“我没空啊,叫洛岩跟你一起走挺好的,也省得我们去接你。你不用管你别的同学闲言碎语。”
没想到妈妈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也不知自己是该欣喜,还是该迷茫。我家所在的那条街,打架斗殴、醉汉耍酒疯等事件时有发生,若是天黑之后,更显得荒凉恐怖,洛岩跟我一起,或多或少增加了我的安全感。
“我喜欢洛岩。”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然后把它合起来。我幻想洛岩是因为注意到了我的不同寻常才开始关心我的,我也渐渐不觉得他令人厌烦了,甚至开始依赖有他陪伴的感觉。
“小芊,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关心你,就像爸爸似的?”夏沐蝉问。
我的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了。我从小就跟自己的爸爸亲近不起来,而且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也屈指可数;而叔叔,他也不是个合格的继父,有了弟弟之后,我在家就几乎没什么地位了。
有时我会向洛岩诉说这些,他说,他愿意帮我分担。但是我依然不敢向他提起夏沐蝉,我怕他把我当成精神病患者。
往后的梦里,我甚至都见不到夏沐蝉了。几乎每个梦里都是他,洛岩。
我也很少听到夏沐蝉的声音了。洛岩说过的每一句温暖的话,都在我的耳畔回响。
“小芊,好好照顾自己。”
“小芊,我们一起加油。”
“小芊,你挺聪明呢,是个天才。”
“小芊,你笑起来很好看。”
……
直到有一天,我所有的梦,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
下课了,洛岩跟他的两个好兄弟,在校园里勾肩搭背地走着。我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一些,想听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洛岩,夏子芊呢?”凯问。
“滚!”洛岩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夏子芊关我什么事?”
“不是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吗?我看你们走得很近嘛,放学后还一起回家。”凯说。
“那是我跟喆打的赌,对吧,喆?”洛岩把头转向喆。喆点头。
“喆那天说,夏子芊好像很少跟男生说话,是不是对所有男生都有免疫力。我说不一定,我走近她试试,结果呢,她真以为我对她有意思呢。现在满脑子胡思乱想。”洛岩继续说。
“哦,怪不得。”
“也就是打赌,我才会去靠近她,要不,谁能看上她啊?穿衣服穿得乱七八糟,见了人还不敢说话……她也太好骗了,哄两句就上当了。不过,喆,这个赌我打赢了,你请我喝饮料吧。今后我就再也不跟她一起走了。跟她一起走,没劲!……”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没再跟着他们继续向前走。我像石化了一般愣在原地。绝望。我第一次想到了这个词。
晚上,我给洛岩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足足有七张信纸,我试图在信中还原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写得手腕酸痛,作业都没有动过一个字。写完后,我却流着眼泪,把信撕得粉碎。
“夏子芊,你要么当面去骂洛岩一顿,要么做最出色的自己给他看看。他不值得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你听见了吗?”夏沐蝉的声音又出现了。
“姐姐,你简直没有同情心!”
“同情心?你整天在他面前装可怜,博得过他发自内心的同情了吗?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可笑角色而已!”
“姐姐,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大。”
“是啊,如果你足够强大了,你也就不需要我了。”
“为什么?”
“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六)
转眼又过了三年。高考结束后。
“小芊,奶奶知道,你从小到大,应该没少听别人说三道四。有些道理,奶奶也跟你讲不清,讲了你也未必会信。所以,奶奶给你看一样东西。”奶奶说着,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的透明胶带贴得横七竖八。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胶带一条条撕下来。
信封里是两张泛黄的稿纸,纸上蓝黑墨水的字迹,一看就是妈妈的。
“1996年,李主任来到我们的办公室。有一天,他说他要说一件事,让我不要多想。他说他从看见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因为他喝了点酒才敢说,他又说,他觉得说了对不起他的妻子……”
“……1997年,有段时间我跟夏升的关系很紧张。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写稿子,心情很糟糕,恰好他来了,我们就乱七八糟聊了一些,我感觉跟他聊过之后,仿佛云开雾散了……”
“……后来有一次,我忍不住吻了他……”
“……我们曾经一起在雨中漫步,一起踏雪寻梅……”
“……对这一切,我没有后悔过,只有迷茫过……我已经跟李主任说过我和他的关系不会再向前走一步,他表示赞成……我发誓天打雷劈我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我希望夏升及他的父母能够对我理解和信任……”
……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一直没敢跟你说起这件事,觉得你还小,怕你接受不了。现在你已经成年了,就拿给你看看,有些事,你可以想明白了。当时这件事闹得不小,你妈亲自写了这份证明,向我们承认了。至于她有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我也就不得而知了。你爸妈当初打架是为这件事打架,也让你受了不小的惊吓。我们一直没有对别人说过此事,一直都是说,他们是因为性格不合才分开的。”
不对,我有点怀疑。既然妈妈一直觉得委屈,一直心怀怨恨,那么这份证明会不会是被奶奶或爸爸逼着写的?可是我又看了一遍,如果是被逼着写的,怎么会整篇连一个“对不起”、“我错了”之类的字眼都没有?而且里面也不曾提到过我,莫非她真的不在乎我?
“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也因为这件事调走了。后来没想到你妈妈那么坚决要离婚,后来又给你找了个对你态度不好的继父,更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在外面逢人就哭诉我们以前待她不好,你姥姥也帮着她。孩子,你受苦了……”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这么多年,我就像一枚棋子,被用来让两个家庭作对,可是在这局棋中,没有人是赢家,而我输掉的,是我的整个童年。
(七)
那天夜里,我应该是做噩梦了。惊醒后,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我挣扎了几下,心里满是恐惧。
“小芊,小芊……”
“姐姐,你在哪?”
“小芊,姐姐要走了,姐姐不会再陪着你了。以后你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不,不要!”
我叫出了声,却发现身体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我坐起来,打开灯。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也许我跟夏沐蝉之间的联系,最终还是断开了。她是来向我告别的吧。我的眼角渗出了泪。
世间竟然有夏子芊这样的小傻瓜。
幼年时的她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从心灵伤痛中分裂出了我。
我们是绽放在同一枝梗上的两生花,争夺着阳光和雨露,随时可能对彼此造成威胁。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提防我,相反,还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缠着我叫姐姐。我对她了如指掌,她对我却一无所知,或者说,仅仅知道我的存在。
分裂出与自己相似的人格是没有必要的,没错,我跟她性格迥异。我们就这样在同一躯体内共同成长。虽然我的自私与野心曾一度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我从未故意跳出来兴风作浪,因为我比她略成熟一些,懂得克制自己。
我比她狠心,比她冷血,看不惯她的胆怯以及多愁善感,更多时候,我对她是恨铁不成钢,有时甚至有杀了她的冲动。但是我不能做这等傻事,只能耐心地暂时扮演她的姐姐。
我们就这样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只有在她夜里睡着后,我感到寂寞无聊,才会借用她的身体起来折腾折腾。不得不说,有那么几次,在被欺负时,我实在按捺不住,就代替她说出了她从来不敢说的话。十几年来,竟然没有人发现夏子芊的人格分裂,简直是一个奇迹。
夏子芊一直无法理解她的妈妈,从无法理解到无法原谅。我猜测,当然也只是猜测——夏子芊的妈妈也是人格分裂,(我没有搞清楚她是几重人格,)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解释她为什么有时爱小芊,有时却对小芊不闻不问。进一步猜测,她的一个人格是深爱着小芊的爸爸的,另一个人格却爱上了别人,在这种混乱局面中,她感到绝望,所以她不断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小芊。在她的诉说中,也许既有对她自己不幸的哀叹,也有她自己的臆想。小芊的姥姥当年可能也是出于对女儿的保护才说谎的。
我本想把这一切告诉夏子芊,但我怕她接受不了。我们相互影响着,渐渐地变得密不可分。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日复一日,最终感化了我。我想,我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相煎何太急,与她融为一体,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吧。
“小芊,姐姐要走了,姐姐不会再陪着你了。以后你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的声音,本来就是你心里另一个角落发出的声音啊。
夏子芊,从此你不仅仅是夏子芊了,你也是夏沐蝉。夏子芊,夏沐蝉,都是爸爸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呢,都是你。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我的所有证件上的名字都是夏子芊,而我所有私人书本上写的名字,都是夏沐蝉。我用这种方式来纪念我的姐姐,那个我未曾谋面的姐姐。
有时我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还在。
我在尽力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尽力让自己变强大。
姐姐说过,我变得足够强大了,就不需要她了。
我的人格分裂症好了,现在夏子芊和夏沐蝉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