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雪,凭空大了几许。
涿州以北,十月天即大雪。出城门不到百里,便是官道,只因大雪封路,鲜有人迹。说起这北方风雪,可是大的出奇。不及冬至,屋外已然极寒,人马都出行不得。涿州以北官道,行人甚少,百里内只有一家客栈以供歇脚。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而此时,客栈内正是热闹非凡。
“看,这就是涿州大名鼎鼎的琴师离啊!他可是平禄王的御用琴师啊!”
“平禄王镇守涿州,生平最喜音律,不过这挑人的眼光却是无比挑剔。十年内,也唯有这琴师离被看中啊。”
“听说,这琴师离还未足而立之年,琴艺便已如此高超,当真是年少有为。”
……………………
嘈杂的议论声竟是比屋外的风雪更为刺耳,离却已然没有任何表情。客栈门紧紧的闭着,透过纸窗,离微微凝眸,一方寒烟袅袅,衰草萋萋。
半世功名,一如这寒烟。本从尘来,当归尘去。
一世追寻,亦如这萋草,春生夏盛,秋残冬灭。
缓缓的,一口烈酒入喉,好似一腔烟霞烈火,弥漫上了双眸。
纵然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可这乡,在哪?
屋外的酒旗被风雪撕扯的狰狞不堪,离一袭淡青色的衣衫沾染上几许尘埃。又是一口烈酒入喉,在胃里翻腾的滚烫似乎能唤醒离麻木的身躯。
“腾”的一下,离站了起来。屋内的议论声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离,吓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离的声音缓缓响起:“诸位,在下涿州琴师离,今日借酒助兴,献丑一曲,诸位可否介意?”
屋内瞬间寂静的可怕。
“……开……开玩笑的吧,琴师离居然要为我们弹曲一首?要知道,琴师离性子可是孤傲的很,那次皇宫公主来涿州游玩,叫他弹一曲助兴,他因为不喜公主为人,竟然托病不出!公主最后可是命人带着千金来到他的府上要买他一曲,他都不干啊!”
“今日,莫不是喝糊涂了?”
窃窃私语更甚。
离毫不在意,翻手将背上背的琴盒放到桌上,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把带着古老气息的焦尾琴,还镂空了几个花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一股奇异而能沁人心脾的香气缓缓在屋内蔓延。
“那便是赫赫有名的杜鹃焦尾琴!昔时平禄王随皇上征战南北,缴获的无数琴中最喜爱的一把!后来便是赠与了琴师离啊。”
“有幸一睹杜鹃焦尾之风,死而无憾啊!”
……………………
又是那似有似无的嘈杂,仿佛琴的杂音,让人心烦意乱。
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根弦细而修长的手指缓缓按到了琴弦上,随着离得手指微微一颤,一声清脆的仿佛檀香的烟雾一样的琴音缓缓回荡在狭小的客栈内,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在这天籁一般的声音下黯然沉默。
许久,当第一个音如轻烟般消散之时,第二个音才缓缓响起,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一首谁也没听过的曲子缓缓从离的指尖跳跃出来,缠绵的音韵配上杜鹃焦尾绵厚悠远的音色,仿佛小溪汇入河流,从心间直直漫上双眼,然后倾泻而下。
搅动这一方时空的,是那一缕记忆,一缕忧伤。离的双眼似乎穿透了时光,回到了三天前,独自一人策马官道的场景。
…………
阔别十年,如今,少年年华已逝,终得衣锦还乡。
这份喜悦是别人所无法理解的。离心里想着,手中的鞭子又狠狠地抽在了马背上。胯下马儿嘶鸣一声,冒着满天的风雪一路飞奔。
山回路转,豁然开朗,仿佛一瞬间就看见了故乡桃花盛开,安静祥和的样子。离勒住了马,嘴角带着欣喜看向了山下——
只是霎那,他的笑容便已凝固,一张俊美的脸仿佛被风雪冰封。
马儿缓缓在村口那块已经斑驳不堪的牌子前停下,离滚鞍下马,站在那里许久。伸出手,缓缓婆娑那块牌子,思绪被风雪刮乱,方才惊觉,儿时回忆早已不再。
回身轻掩木门,看着这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村落,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缓缓滴落。
……………
“月色冷兮,游子归旧地,今时往昔……”客栈里,离随着琴音,缓缓开口吟唱道。空灵的声线与琴音完美结合,像是和煦的阳光照耀在冰雪未融的大地。
“浊酒烈兮,朔风卷酒旗,声声若泣……”
“晚风急兮,青锋三尺义,剑舞风起……”
“道别离兮,相见遥无期,雪落千里……”
仿佛从灵魂中涌出的悲伤浓郁至极,客栈内的每个人都不禁微微有些恍惚,好像现在这个弹琴唱歌的青年不是大名鼎鼎的琴师离,而是一个死人。
淡淡的画面依旧如过电影一般在离的面前闪过,离的双手微微颤抖,琴音却更加感人肺腑——
……………
缓缓步行在这个仿佛被遗弃许久的村落,离紧紧抿住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昔时,这棵大树是我等玩乐的天堂,是老人们茶余饭后安憩的梦乡。如今,枯枝焦木,被落下的雪轻轻掩盖,再没有半分生机,如同一个枯寂而逝的老人。
旧年,这口井是全村人每日必来的地方,这里的井水比别处的甘甜美味,酿出的酒味道极为醇香。如今,只剩一个布满灰尘的水桶孤独的倒在一旁,被雪填满的井内只剩下了蜘蛛网。
当年,当年。一切都是那样,却只如当年。
只如当年。
步履蹒跚间,离继续往前走,循着一丝记忆,循着一缕冥冥中的召唤。
离井不远,离的脚步骤然一顿。一丝若有若无的咳嗽声缓缓从道旁的一间破旧的屋舍内传出。
离一瞬间仿佛触电一般,一个转身冲进了屋内。
下一刻,离怔住了。
“邵……邵大爷?”离的声音微微颤抖,记忆中模糊的人形渐渐与眼前苍老垂暮的老人重合。
邵大爷缓缓抬头,那双浑浊的眼眸微微发亮:“小……离?你这孩子,终于是回来了啊……”
一声叹息,缓缓弥散。身后木门吱呀,风雪呼啸。
离的眼角再也抑制不住,氤氲中,紧紧地抱住了老人那佝偻的身躯,如同摔痛了的孩子扑进了父母的怀抱。
此喜,非他乡遇故知之喜,却更甚之。
“孩子……你长大了。”沧桑的声音,时隔多年,依旧温暖如初。
离开心地笑了。这是自从幼时离家以来,唯一一次开心的笑。
“听说,你在涿州为平禄王专职演奏?”老人温柔地抚摸了离的面庞,缓缓开口,“不错啊,呵呵,幼时我便知你喜音律,性子又刻苦,将来琴技必然不菲,如今……倒是也不枉了我为师一场啊。”
“老师说哪里话,学生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老师教导有方,如今老师年迈,就由学生来供您颐养天年吧!”
离怎会不知,邵大爷一生膝下无子,而且师恩难忘,这么多年落下的侍奉,将来一定要补回来!
邵大爷却轻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次温柔地抚摸了离的额头,缓缓开口:“孩子,你能有这份心,为师也就很开心了。不过,可能,没什么机会了……”
“老师……”离急了,正要开口,却被邵大爷挥手打断。
“孩子,你还记得,为师教你的第一首曲子么?”
离沉默片刻,随即缓缓叹息:“《远山寒衣》,学生怎会忘记。”
“那……这么多年了,还会弹么……”
离得心头微微一酸,眼眶又一次微微发红:“每日勤加练习,不曾生疏。当时学生便是凭着这一首《远山寒衣》,方得平禄王青睐。”
“那便好,来,为为师弹一曲。”
昏暗无光的屋舍内,唯有离得眼角尚有丝丝晶莹。
深吸一口气,离缓缓打开了琴盒,取出了杜鹃焦尾琴,开口说到:“学生承师恩十载,无以为报,今日此曲献给老师,愿吾师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说罢,离盘膝坐下,缓缓弹起……
……………
三天前的琴音似越过了时空,缓缓与今日客栈内的琴音重合,离的双眸满是凄凉,缓缓开口继续吟唱:
“低语兮,千里故人稀……”
“挑眉兮,未悔平生意……”
“一眼相思兮,春风笑桃李……”
“何处相守兮……何来相聚……”
这音律如一根柳枝,轻轻撩起人内心最敏感的悸动,客栈内,不少人纷纷忆起自己的伤心事,而伤音落泪。
未悔平生意……若是可以再选一次,当年,我是否不会离家,而是与家人相伴终身?
离不敢,始终不敢。不敢问自己有没有答案。
……………
琴音仿佛轻柔的雪片,在天地间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飘荡,可在离得弹奏下,又满含着思念故乡亲人的凄苦之情。
“咦?”琴音戛然而止,离怔怔的望着面前断了两根弦的杜鹃焦尾琴,微微发愣。
“这两根弦……你还记得么?”
离得眉毛低了低,缓缓开口:“……正是家父家母离别所赠之物。”
“你难道就一点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怎么样了么?”邵大爷的声音似乎弱了一些。
离得身子微微一颤。
何尝是离不想知道啊!只是有些事情,莫名的怕了。
“……数年前,此地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可这官府衙役不吃这一套啊,硬是逼着你父母缴税,他俩无路可走,只得前往涿州去投奔你……可惜……”
离得身子突然觉得一阵凉意,浑身冻得发抖。
“可惜啊,一路舟车劳顿,盘缠又不够,没走多远便……”
离得双眼一下子模糊了,他甚至不敢继续往下听。可邵大爷的声音依旧传来,字字清晰可闻的传来——
“当尸身运回来的时候,早已腐烂不堪……可怜啊,老天爷那个王八蛋,连个全尸都不舍得给……”
……………………
胸口有些闷,不知是否是屋内太过压抑,还是自己心绪不宁。
离缓缓睁开眼,淡淡的扫了众人一眼。
一瞬间,窃窃私语声变少了大半,但所有人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离手上的琴,那把大名鼎鼎的杜鹃焦尾。
如今,断了两根弦,安静而残缺的躺在桌子上。
离吸了一口气,胸口沉闷的感觉愈发汹涌,他依旧毫不在意的开口:“无妨。诸位,少了两根弦,这琴一样能弹。”
说罢,再度起音。
……………………
屋内,离和邵大爷静静地坐着。
死一般的静默,一句话不说。
“继续弹吧,孩子。”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能感受到你的恐惧,但你还是要接受,你所害怕的未知。”
离麻木的点了点头,再度起音。
少了两根弦的琴弹起来少了几分缠绵的感觉,而多了几分波澜。一如宁静的湖面轻轻落下一片枫叶。
渐渐地,离得手冷了下来,那种冻皱的感觉,让他几乎没有力气继续弹下去。他的每一次拨弦都轻柔无比,生怕一个不注意,又有一根柔弱如发丝的弦断掉。
不过一会,他停了下来。那手指已经完全僵硬,无法动弹,整个身子也是瑟瑟发抖。
面前,第三根弦仿若断翅的蝴蝶,无力的耷拉着。
“……这根弦……”离的眼睛微微一红,又染上了几缕寒霜,昏暗之中无比诡异。
“孩子,你一直在想谁,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也无力去改变什么。当初离家,你对我说的原因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迎娶佳人。我还很欣慰,你已经长成了大孩子;同时我也很无奈,因为你知道的,”邵大爷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你可以为了李姑娘离家受苦十年,但李姑娘却不可能将豆蔻年华作为资本来赌你的未来——就算你俩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可李姑娘的家里不会允许她等你的。所以……”
“所以什么。”离得声音慢慢的沉寂下来。
“……所以,早在你走后的第二年,李姑娘就被父母嫁到南边河州的一户富家人里做了小妾……”
……………………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当初是不懂,如今懂了,却又不想懂。
客栈内更寂静了。所有人都看着离,以及又断了一根弦的杜鹃焦尾。
离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诚然。我没有资格让她一个姑娘为我苦守十年,浪费掉她的青春。这是一个不公平的时代,女子唯一的资本就是容貌与年轻了。让她为了我而浪费掉这两样,是我的自私。万一十年之后,我仍旧是一个穷光蛋,没有功成名就,没有衣锦还乡,我又该如何面对她?如今,她嫁到了富人家,或许不幸福,总归是衣食无忧了。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不过,够了。
“……唔……”离的胸闷得愈发严重,不知不觉,一丝腥甜堵在了喉间。但他面上仍旧谈笑自若,对着面色惨白的众人说道:“无妨,断了三根弦,这琴……依旧能弹。”
围观的人已然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但无人敢上前。
离双手再度放在了琴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腥臭,再度弹起。
………………
“她若是嫁了个好人家,我也能安心了。希望她做小妾,不会被太过欺负。”离低声祝福。
邵大爷也微微听见了一些,枯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孩子……你真的,长大了。”
“那就继续弹下去吧。”
琴音再起,声音越发宁静空灵。
但是,冥冥中,一丝令人作呕的异样感觉从离的心底升起,直冲上头顶,让离几乎快吐出来,一时间停下了琴声,按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
离缓缓低头的一瞬间,看见琴上,断掉的第四根弦。
离一瞬间双目通红,双手用力的攥紧了拳头。
“孩子,我虽然很欣慰,你已经成长,见过很多世面,心里也成熟许多,但……”邵大爷声音顿了顿,仿佛正在揭开一道痛痒难忍的疤痕,“……这个消息,对你而言,可能还是太残酷……”
离有那么一瞬间想捂住耳朵,但双手早已不听使唤。
“你知道……那根弦……”
“数年前,大旱之后,旁边山脉的山贼闯进了我们的村子……”
离的心瞬间冰凉。
“他们杀了很多人,抢走了很多东西,还绑走了所有的女人……”
“其中……也包括……青儿……”
“你的妹妹……”
………………
“噗……”离再也抑制不住喉间汹涌的腥甜,一口嫣红的血突然喷出,化作雨点,一滴一滴斑驳的洒在琴上。
屋内,所有人都惊呆了。血腥味缓缓在客栈内来回飘荡,妇人怀中尚未出襁褓的孩子发出了声声凄厉的啼叫,吓得妇人赶紧捂住了孩子的嘴,只剩下声声低沉的呜咽。
屋内,又寂静了下来。
两抹鲜艳的红色,挂在离的嘴角,离笑着擦了擦,从轻笑,到大笑,再到癫笑,笑声中那么凄厉,那么疯狂,吓得在场所有人面无人色。
呵呵,年轻的女子被山贼绑走,下场是什么?
谁都知道答案,但谁都不愿意去想。
许久,回荡的笑声停了,空寂的屋内又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只剩下三根弦,离依旧不言不语,缓缓地拨弄着,少了太多的弦,只能大概弹出《远山寒衣》的曲调,听着就仿佛一曲凌乱的儿歌。
………………
“邵大爷……吾师。”离得声音静了下来。如同一只受伤的狼,静静的舔着自己的伤口。
“……”邵大爷微微咳嗽了几声,连呼吸声音都弱了许多。他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轻轻的点在了琴的第五根弦上。
“啪。”弦应声而断。
离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弦你师母……咳咳,还说什么师母啊,真是做作。这是你邵大娘,临走的时候给你的吧。”
“……是。”
“呵呵……那婆娘……咳咳,真是的。还是那年大旱,我们也交不起税,我还有病在身,发愁了好些日子……最后那婆娘背着我,跑到三百里外的苏州去做下人……”
“在一次陪主人接待贵宾,在端菜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将菜倒在了客人身上,那主人便将她吊起来,活活打死了……”
“再一次看见那婆娘的时候,她的尸骨已经皮开肉绽,全身上像没有一块好地方……”
邵大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最后只能从口型看出最后的几个字——
该去陪她了。
离怔怔的望着床上,如一尊雕像静立的邵大爷。他的面庞弥漫着岁月的痕迹,嘴角还带着欣慰的微笑。
离久久的立在那里,寂静不语。
…………………………
只剩下两根弦的杜鹃焦尾,再也不复往日风光,三两声,凌乱的不成曲调。
离不再弹奏,而是抱着琴站起了身。嘴角还带着丝丝殷虹,一身凌乱的衣袍和散乱的发丝披在肩头。四周的人都吓得往后缩了缩。
他推开了门,屋外的风雪忽的涌进客栈内,巨大的气流冲的所有人都倒退了两步。离缓缓步出门外,凛冽的风雪刮破了他的衣衫,吹乱了他的头发,吹死了他的心。
客栈内,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离。忽然,有人奇怪的低声发问:“咦?什么声音?”
“这是……鸟叫?”
“……怎么听着像杜鹃的声音?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杜鹃?”
“可这声音……”
离没有理会身后的声声窃语,而是缓缓的抬起头,望向一片苍茫无际的天空。
这些,或许是命,我们无力抗争,就算十年前我没有离家,现在也依旧会是这样。
所谓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换来的不过就是这一声声子规的啼鸣。
子规……子规……子,当归。
这是……叫我归去啊……
风雪骤然大了些许,将一切掩盖与苍茫之下,无论是地上的殷红,还是离身上的青衣。离的手中尚握着残留余温的剩下的两根琴弦,像滕蔓一样扭曲着缠在他的脖子上。离得眼角有两行温热的泪,转眼,便冻成了冰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