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海是一个长相平平的男生,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经常乱糟糟的,脸上的青春痘如同月球表面一样凹凸不平,唯一说得过去的是他一米八多的个头。
明海跟泯然众人矣的我不同,他以中考失利的成绩考入这所二类学校却依然是班里的尖子生。成绩不仅优异,又是出了名的刻苦,有幸成为我的同桌,完全是出于班主任想让明海激起我努力学习的斗志的心意。
我们同桌的时间足有一个学期,中间虽有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争执,但夹在欢乐中,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光阴像撒了亮粉,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无论向哪个方向伸展,都是那么纯洁美好,让人回味无穷。
(2)
整个高一,我都没有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感觉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乏善可陈的学校里,过着味同嚼蜡的每一天。
直到和明海同桌之前,我还觉得我的视线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勉强挤在中游生的队伍里,没有任何出类拔萃的闪光点。我只是热衷于把自己当作一颗大土豆,一颗没人喜欢,没人理睬,没人注意的灰扑扑的大土豆,把自己深深埋进土壤里,谁都看不见。
并且,我还做的很成功。
那天晚上调了位置,我一声不响地把桌子拖到第二排靠窗的地方,心里还暗暗叫苦:这么靠前,上课睡觉都是个问题。看了看旁边明海一副努力学习的样子,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学霸的世界真是难以捉摸。为了不让自己太尴尬,我拿出了周末作业开始补。
他丢了一本英语辅导书给我,我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像个傻子一样地问:“干嘛?”
“借你看啊,不看辅导书,根本做不了题的。”他冲我翻了个白眼,随即补上一句:“你是猪吗?”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刚开始就讽刺我,即便我知道他借我书完全是出于他的好心,可这还是让我对他的印象分低了好几十个百分点。忽然对他心生厌恶,但转念一想,未免觉得自己过于刻薄,于是决定迅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隔天上数学课时,老师突然喊我起来回答问题。前一秒钟还在走神的我,站起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尴尬之际明海在下面小声提示我,我磕磕绊绊说出,才勉强算过关。
我心怀感激的对他说了声谢谢,他冲我坏笑:“就没点表示?”
“啊?要不,下午请你吃零食?”
他嘴角弯了弯,做出满意的表情。
我再也不敢开小差,即便老师讲的我什么也听不懂,也要装出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我脑子确实不好使,这是从小便认证的事实,我需要付出比常人多十倍的努力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学习上很吃力。
可明海不同,他可以用他超高的智商和超灵活的大脑轻而易举的达到比我高好几个层次的地方,就好像理所当然一样,他注定活在光鲜亮丽的世界里,用他优异的成绩随时给我台阶下,还不忘加上一句:“你是猪吗?”说得好听一点,那叫活得奢侈。不过只有像明海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活得这么奢侈。
(3)
没过多久就是期中考试,我临时抱了抱佛脚,成绩竟然不像平时那样惨烈。唯有我的数学成绩,150分的题,我只考了68分。
我抱着我的数学试卷哭的一塌糊涂,心想以后再也不学数学了,什么狗屁几何函数让我死了多少脑细胞啊。我很潇洒地抹了把眼泪,把试卷卷成一团,塞入桌洞的最深处。
明海从书海中抬起头,气急败坏地看着我:“这么点小挫折就能让你丧失所有斗志,我看你还是退学捡破烂算了。”说完他将我的试卷从桌洞中掏出来,细细展平,用平缓的语气说:“以后哪个题不会我给你讲,数学可是150分的重头戏,决定你命运的一科。记住海明大师教你的第一条人生道理:如果你不去尝试,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我觉得有些愧疚,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受他的影响,我开始疯狂地学数学,每天的作业我都用百分之百认真地态度完成。明海,则与我一起,放弃了做其他作业的时间与我一起钻研数学。时而用笔杆敲一下我的头,骂我一句:“你真的是猪吗?”那些看似复杂的数学题在他笔下仿佛成了一只只温顺的小动物,只要按步骤来,一步一个脚印,小动物们终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的作业开始从一片空白到密密麻麻全是对勾,明海经常一脸得意地欣赏着我的试卷,仿佛欣赏一幅美术作品一样,口中念念有词:“还是我明海大师教子有方啊。”不过说出这句话的后果就是挨我一顿打。
有一次我用15秒钟的时间解出了一道他15分钟才解出的选择题,他以为我是蒙的,但在我讲出我的方法后他恍然大悟。他深深地看着我,缓慢而又清晰地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很聪明,我给你讲题你总是一点就通,一下子就会了。我经常是想好久才能想明白,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认认真真地学习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他说的明了简洁,毫不拖泥带水,一瞬间让我有了自信,仿佛一轮红日从胸腔中升起,火红的光芒在那里擅自翻涌着,我的世界不再是黑白两种色彩。
包围在那颗巨大的丑陋的土豆周围的土,好像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扒开了。
(4)
因为我们是同桌,所以我们能做好多事情。
聊天,唱歌,传纸条,抄作业,下五子棋……凡是能在桌面上进行的,我们都做。
下五子棋是我们最经常做、也是最爱做的事,上一些无聊的课的时候,经常借此来打发时间。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经常称自己是“五子棋大神”,并在每一局开局之前都恐吓我说:“你已经输了。”结果每次都是他输的狗血淋头。在比分达到9比2的时候他依然不服输,拉着快要玩吐的我继续玩,最终在我们玩到30多局的时候他终于扳回了比分。
明海才是一个真正好强的人,无论是下五子棋,在其他的方方面面他都要争当强者。我和他比着背历史,通常是我还没读完一遍他便背过了;他怕别人的成绩会超过他,于是奋发图强,在宿舍的厕所里学到凌晨一两点,第二天黑着眼圈来上课;他一如既往地给我讲题,并给我扩展更高难度的题,比谁做的正确率更高。
总之,在与他的较量中,我永远是输得比较惨的那一个。
明海其实是个文艺青年,他总是会买很多书,像《读者》《意林》《特别关注》之类的杂志,或是类似《从你的全世界走过》这样的畅销书。每次他买了新书我都会借来看,因为我觉得借书比买书划算得多。
写作水平是和看书多少是成正比的。明海没有辜负他看了那么多书,写作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每每拿给老师看,都会被老师评价为“文章太散,没有中心”,然后毫不留情地给他一个很低的分数,更伤人的是老师叫他多向我学习。我心里窃喜,心想明海也有请教我的时候。可不服输的明海又开始彰显他的本色,文章看了又看,改了一遍又一遍,又拿来我的文章对比,始终都没觉得自己差在哪里,自言自语道:“老师就是对我有偏见,看我不顺眼就罢了,看我文章也不顺眼。”
我在一旁发出“啧啧”的声音,并说:“不要找别的借口,来我给你指导指导。”
“滚开。”我听到他从胸腔中发出的声音。
明海大踏步走出教室找老师,最终拿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分数。
(5)
我和明海的交集,大概只是在高一下学期短暂的同桌时间。在文理分科的时候,明海看着自己文理相当的成绩犹豫了很长时间,既想以后再理工领域有一番作为,又不想放弃心爱的文科。据说他爸妈还为此吵了很长时间,他妈希望他学文,他爸希望他学理,最终还是他爸赢了。
对于理科成绩惨不忍睹的我来说,选文无疑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明海看着我填好的分科表长吁一口气说:“幸亏没选文,不然又有可能和你一个班。”
我翻了个白眼:“咱俩是有多大仇啊。”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段时间里,明海不再像往常那么热情地给我讲数学题,每次我问他题的时候,他都丢给我一句冷不丁的“自己想”或是“我不会”。在我无数次受到他冷漠拒绝后,我终于烦了:“就剩最后这几天了你教教我不行吗?”明海抬起头,缓慢地说:“你现在对我有太大的依赖性了。明海大师教你第N条做人道理:遇到苦难先思考,如果连自己的思路都没有,那么你永远克服不了这个困难。”
听了明海的话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抓起了旁边崭新的打草纸,准备开始我的学渣逆袭之路。果然,在我绞尽脑汁仔细思考下,数学似乎不再那么难。
考前的一周是我个人在成长道路和精神领域一次问鼎通达的飞跃,我终于能以较高的正确率独立完成一套数学题。明海很不要脸地拍拍我的头说:“孩子终于长大了。”
我给了他重重一拳,愤怒地说:“去死吧你。”
(6)
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考出了107分的高分——至少对于从来没及过格的我算是高分了,仅仅比明海低几分。明海比我还高兴,不停地向周围的人炫耀我的成绩。
明海说:“我知道,就是明海大师教你第N个道理之后,你开始顿悟了。”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并没有多大变化啊。”
明海说:“可是你从那一天之后你就不一样了,我还替你爹妈松了口气,心想这孩子终于出息了。”
我说:“这不科学。”
明海说:“你要相信不仅女人有第六感,明海大师也有第六感的。”
临放假的时候,我拿出了手机,我说明海我给你照张相留个纪念吧,他说行,把我拍帅点。拍完后趁他不注意我用P图软件给他P了一个烟熏妆,照片上的他画着浓浓的眼影,涂着口红和腮红,下巴尖尖的,像个小丑,令人忍俊不禁。
我拿给他看,以为他会打我,没想到他笑了笑,说:“最后一天了,愿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不在乎。”
我看着他的侧脸,不禁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所有。我知道,即便是多年之后,我仍会对他心怀感激,是他帮我打开了繁乱的心结,让我开始试着去面对那个因为自卑而想要藏起来,却浑身长满刺的自己,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他拿起一支笔挑着我的下巴,用挑逗的语气说:“妞,给爷笑个。”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说:“去死。”
他说:“那只有爷给妞笑了——嘿嘿嘿……说真的,看你成绩进步了那么多,爷真的很高兴,这让我觉得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分了班之后,要记得明海大师教给你的所有做人道理。”
我偷偷地,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身影永久定格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