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回头看了一眼玫兰妮,见她躺在那里闭着恹恹的双眼以避开阳光,斯佳丽松开自己头上软帽的带子,将它摘下来扔给了普莉西。
“用帽子遮住她的脸,太阳就不刺她的眼睛了。”可是这样一来,斯佳丽一无遮盖的头部便直接挨着太阳烤,于是她心想:“一天下来,我准会给晒出满脸雀斑,像个珍珠鸡蛋。”
她这辈子还从没不戴帽子或没戴面纱就在户外让太阳晒,也从没不戴手套就握着缰绳赶车,因为手套可以保护她那双有许多小圆窝的纤纤玉手。可现在,她驾着一匹散架老马拉的散架破车,在烈日下曝晒,蓬头垢面、浑身汗臭、又饥又累,除了像蜗牛似的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爬行以外完全无能为力。短短几个星期之前,她还过着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不久之前,她还跟其他人一样认为:亚特兰大决不会陷落,佐治亚州决不会被入侵。可是,四个月前出现在西北方的一小块乌云,竟酿成一场凶猛的暴风骤雨,继而刮起一股狂啸怒吼的龙卷风,横扫了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把她从安乐窝式的生活中刮出,抛到这死气沉沉、鬼比人多的悲凉绝境中来。
塔拉庄园是依然无恙,还是也被这场席卷佐治亚的风暴刮得无影无踪了?
斯佳丽在疲乏的马背上抽了一鞭,想催它快跑,然而那两对晃晃悠悠的轮子却把车上的人颠过来簸过去的,一个个都跟喝醉了差不多。
死神在空气中游荡。西斜的阳光下,每一片熟悉的田野和树丛都碧油油、静悄悄的,这种非尘世的沉寂不断把恐怖注入斯佳丽的心中。这一天,她们每路过一栋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空房子,每看到一支在焦土废墟中矗立的光杆烟囱,她的恐惧就增加一分。从昨夜到现在,她们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活人,连活牲口都没碰见过。横在路旁的尽是死人、死马、死骡子,它们已经腐烂膨胀,身上沾满了苍蝇。周围毫无生气:远处不闻哞哞的牛叫,枝头也没了鸟儿歌唱,甚至没有一丝风儿拂动树叶。只有疲乏拖沓的马蹄声和玫兰妮的婴儿的微弱啼哭声划破这一片死寂。
乡间的景色仿佛被某种可怕的魔法所震慑。或许比这更糟,它就像一位亲切、可爱的母亲的面容,经过了临终的痛苦挣扎,最后重现了生前的美丽和平静——想到这里,斯佳丽禁不住浑身直哆嗦。她觉得,自己过去常来的这些树林里此时充斥着鬼魂。在琼斯博罗附近的战斗中死去的人成千上万。他们就在这些阴森森的树丛中,斜阳透过静止不动的树叶将不祥的余晖射过来,鬼魂们——朋友的和敌人的——正盯着赶着这辆破车的她,鲜血和红土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目光呆滞,十分可怕。
“妈妈!妈妈!”她低声呼唤着。多么希望能到埃伦身边呀!但愿上帝能创造奇迹——塔拉庄园安然无恙,她可以驾车通过两旁是树木的通道,走进家门,看到母亲慈祥和蔼的面容,再次让那双温柔、灵巧、能驱散恐惧的手抚摩自己,并拽住母亲的裙裾,把自己的脸埋进去。母亲会有办法的。她不会让玫兰妮和她的小宝宝死去的。她只要轻轻吆喝几声“嗬嘘”,鬼魂和恐惧便会逃之夭夭。可是母亲病了,或许已奄奄一息了。
斯佳丽一鞭子抽在疲惫的马臀上。说什么都必须快些赶路!她们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已经爬行了漫长而炎热的一整天了。天快黑了,她们又将孤零零地在这荒野地里露宿,这就意味着死亡。她用磨起了泡的手把缰绳拽得更紧,同时狠命地抽打马背,而她一挥鞭胳臂就热辣辣地酸痛难忍。
她但求能投入塔拉和埃伦慈爱的怀抱中,卸下她的累赘,她娇嫩的肩膀实在是不胜负荷——一个生命垂危的产妇、一个哭声越来越细弱的婴儿、一个饿得半死的小男孩(她自己的儿子)、一个吓破了胆的黑丫头,她们都指望从她身上得到些鼓舞,得到保护,把她挺直的腰板视作勇气和精力的象征,其实她根本没有勇气,精力也早已耗尽。
筋疲力尽的马对鞭子和缰绳已毫无反应,只是勉强拖着四条腿蹒跚前行着,不时被石头绊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眼看就要跌倒。不过,黄昏来临时,他们的长途跋涉终于进入了最后阶段。马车从小道上一拐弯,上了大路。离此一英里便是塔拉庄园了!
前面隐约可见黑郁郁的一大片桑橙树篱,它标志着从那里开始便是麦金托什的地界。过了一会儿,斯佳丽在橡树院的通道前勒马停车,这条通道从大路直通到老安古斯·麦金托什的宅门前。斯佳丽透过越来越浓的暮霭从两行古树中间望了过去。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无论是正屋还是棚子里,都看不到一点灯火。斯佳丽在黑暗中尽力用目光搜索着,终于又模模糊糊分辨出一幅这可怕的一天下来已变得十分熟悉的景象:两座高高的烟囱像巨大的墓碑矗立在被毁的二楼上空,没有灯光的空窗框在墙上留下了黑黑的窟窿,就像盲人呆滞不动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