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
妻子死后勒莫尼耶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他对妻子可谓一片痴心，那份爱既狂热又温柔，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岁月里从未有过什么意兴阑珊的时候。勒莫尼耶是个厚道人，堂堂正正，爽朗朴直，一点坏心眼都没有，他又实心实意，从不疑神疑鬼，也从不耍什么名堂。
他爱上的姑娘是他家邻居，家境清寒，他主动向人家求婚，两人成了家。他做呢绒生意，生意做得很兴旺，赚了不少钱，对妻子从不曾有过什么疑心，总觉得那姑娘答应嫁给他是喜欢他人好。
再说她也确实让他过上幸福日子，在他眼里世界上只有他妻子一人，心中想的也只是他妻子一人，时时刻刻都在痴痴望着妻子，一副爱慕崇拜的样子，恨不得拜倒在人家脚下。吃饭的时候他也是两眼不离爱妻的脸，结果手忙脚乱尽出差错，不是把葡萄酒倒进盘子，就是把水倒进盐盅，接着便像孩子似的呵呵笑了起来，每次都会说：
“你看，我太爱你了，害得我老做出蠢事来。”
妻子微微一笑，笑得既安然又谦卑，接着她把眼睛移开，仿佛丈夫这样倾心，她反倒不自在起来。妻子这时千方百计想让他说话，讲什么都可以，他却在桌子上面伸手把妻子的手久久握住，一边喃喃说道：
“亲爱的冉娜，我的心肝宝贝！”
妻子最后烦了，说道：
“行了，行了，稳重点吧。吃你的饭，也让我吃饭。”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掰一口面包放到嘴里慢吞吞地嚼起来。
他们婚后5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妻子突然怀孕了。这样的好事简直喜出望外，妻子怀胎的那几个月他始终没有离开她一步，有的时候一手把他养大、在家说话非常神气的老保姆不得不把他推出门外，再把门锁上，逼他到外面透透空气。
他有一位年轻朋友，两人关系非常密切，那位朋友叫迪勒图尔，自小认识他妻子，在省政府当副科长。迪勒图尔先生每星期总有3个晚上在勒莫尼耶先生家吃饭，送些鲜花给女主人，有时候送一张包厢的戏票。勒莫尼耶先生是厚道人，常常在正餐后吃甜食的时候，转身朝妻子大发感慨，高声说道：
“有像你这样的妻子，像他这样的朋友，那日子才叫美呢。”
后来她在分娩时死了，他也伤心得死去活来……但是一看到哇哇啼哭、缩成一团的孩子他挺过来了。
他对孩子的爱充满深情和哀伤，这是一种病态的爱，既有对死者的怀念，又有某种近似对亡妻留恋不舍的东西。孩子是他妻子身上掉下的骨肉，是妻子生命的继续，可以说是妻子的精髓所在。孩子就是他妻子的生命，只是降临于另一身躯而已，妻子离别人世只是为了孩子生存于人世——所以这做父亲的抱着孩子狂热亲吻。然而孩子又使他母亲丧生，孩子攫取、窃走了他心爱的生命，从她身上吸取养分，吮吸她的生命直至其枯竭——所以勒莫尼耶先生每当把孩子放入摇篮后，总在一旁坐下凝目注视。他这样一坐就是老半天，两眼望着他，心中默默追怀纷然杂陈的种种往事，有的凄凉，有的甜蜜。等小家伙睡着了，他便俯身贴着孩子的脸蛋，把头埋入襁褓的花边啜泣。
孩子长大了。做父亲的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不是在孩子身边转，就是带他出去玩。他亲自给孩子穿衣服，给他梳洗，喂他吃东西。他的朋友迪勒图尔先生好像同他一样，也非常喜欢这男孩，总是使劲亲他，这样一种发疯似的疼爱只是做父母的才会有。他抱着孩子让他乱蹿乱跳，一连几个钟头让孩子骑在腿上蹦蹦跳跳，有时突然一下让孩子撅起屁股趴在他膝盖上，掀起小衣服，贴着孩子胖乎乎的屁股和圆鼓鼓的小腿吻了一下又一下。勒莫尼耶先生看了眉飞色舞，嗫嚅道：
“他长得真可爱！真是可爱！”
迪勒图尔先生于是把孩子抱得紧紧的，用胡子胳肢孩子的脖子。
只是老保姆塞莱斯特好像对这小家伙一点儿也不亲。她看到小家伙淘气就不高兴，似乎对这两个男人这样宠爱小家伙极其恼火，常常大声嚷嚷：
“有这样养孩子的吗？你们是要把他当漂亮的小猴子来养了。”
又过了许多年，让已经9岁了。他勉强能念点书，大人已经把他惯坏了，什么事都由着他兴致。他性子拧，强词夺理，爱发脾气，父亲总是让他，什么都答应。小家伙想要什么玩具，迪勒图尔先生就会买来送给他，还给他吃蛋糕，吃糖果。
塞莱斯特火了，大声喊道：
“真是丢人，先生，真是丢人。您这是害孩子，您在害他呢，听见没有？可这总该有个完的时候了吧，是的，是的，该有完的时候了。我把话给您说清楚，您就看着吧，这用不了多少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