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愿认为这仅仅是一种本能的重荷,他无法卸掉它,也无力跨越它(由于意志薄弱和卑微)。他望着那些一起服苦役的难友,感到非常惊讶:他们大家也多么热爱生活,多么珍惜生活啊!他觉得,正是在监狱里,他们比享有自由的时候更热爱、更珍惜和更重视生活。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比方说,那些流浪汉们,什么样的痛苦和磨难没有经受过啊!难道一缕阳光,一座茂密的森林,一股无人知晓的荒野里的清泉,对他们就如此重要吗?这股清泉是一个流浪汉在两年多以前见到的,难道他会像向往同情人相会那样幻想见到这股清泉吗?他会梦见这泉水,梦见泉水周围的青草,梦见在灌木丛中歌唱的小鸟吗?他继续观察着,发现了一些更加难以理解的事情。
在监狱里,在他周围的人们中间,有很多东西他自然没有去注意,而且也根本不屑一顾。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两眼朝下地过日子,而极其厌恶周围的一切。可是后来有许多东西开始让他感到惊异,于是他有些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以前从未怀疑过的事情来。一般说来,最使他感到惊异的是横在他和所有这些人中间的那条可怕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好像他和他们属于不同的民族似的。他和他们互不信任,视如仇敌。他知道并了解这种隔阂的一些一般性原因;但是以前他从未料到这些原因真的这样深刻和严重。监狱里还关着一些被流放的波兰人,这是一些政治犯,那些人简直把监狱里所有的人都看成大老粗和庄稼汉,对他们非常鄙视;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不是这样认为:他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些大老粗在很多方面都要比这些波兰人聪明得多。这儿也有俄罗斯人——一个从前的军官和两个神学校的学生,他们非常鄙视这些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对他们的错误看得非常清楚。
他本人也不为大家所喜欢,他们都对他敬而远之。后来大家甚至开始恨他——为什么呢?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家鄙视他,讥笑他,而且讥笑他的罪行的,还有那些罪行比他严重得多的人。
“你是个老爷!”他们对他说。“你带着斧头去的吗?这绝对不是老爷干的事。”
大斋期第二周,轮到他和同牢房的人去斋戒大斋期是复活节前的斋期,持续六个星期,在此期间,东亚教徒改吃素食,还要去教堂祈祷。他和其他人一起去教堂进行祈祷。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次跟人吵起架来;大家怒冲冲地对他进行围攻。
“你是个无神派!你不信上帝!”他们对他嚷道。“真该把你宰了。”
他从来不跟他们谈上帝和信仰问题,可是他们却要把他作为一个无神派宰掉;他不吭声,也不反驳他们。一个苦役犯怒不可遏他扑来,拉斯科尔尼科夫泰然自若地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连眉毛也都没有动一下,脸上肌肉也没有抖动一下。看守赶紧把他和那个要行凶的人隔开——要不然就要发生一场流血的惨剧。
还有一个问题他没有弄清:为什么他们大家那么喜欢索尼娅?她并不奉承他们;他们都难得见到她,有时只能在干活的时候才能看到她,她只去那儿呆一会儿,为的是看看他。然而大家都已经认识她了,知道她是跟随他来的,知道她怎样过着日子,住在什么地方。她没给他们送过钱,也没特别帮过他们。只有一次,在圣诞节那天,她给整个监狱的犯人送去了馅饼和白面包。在圣诞节那天,周济苦役犯人是当时俄国民间的一种风习。不过他们和索尼娅之间逐渐建立起了某些更加密切的关系:她代他们给亲属写信,并代他们投寄。他们的亲属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也往往按照他们的嘱咐,把给他们带来的物品甚至金钱都交给索尼娅保管。他们的妻子或情人都认识她,都会去找她。当她去工地去看望拉斯科尔尼科夫时,或者在路上碰到一批上工的犯人时,他们都会脱帽向她鞠躬问候:“妈妈,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你是我们的母亲,温柔的、亲爱的母亲!”那些粗野的、脸上刺了字的苦役犯对这个娇小、瘦弱的女子说。她微笑着,鞠躬还礼。大家都喜欢她的微笑,甚至喜欢她那走路的姿态,总是回头看看她走路时的背影,对她赞不绝口;甚至赞美她那瘦小的身材,甚至不知道该赞美她什么。他们甚至还找她看病。
斋期的最后几天的复活节周,他都住在医院里。病情开始好转时,他记起了身上发烧和昏迷时所做的一些梦。他在病中梦见,似乎全世界注定要毁于一场可怕的、闻所未闻的、见所未见的瘟疫,它是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来的。所有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只有那么几个,很少几个特殊人物能够幸免。出现了一种新的旋毛虫,一种能够侵入人体的微生物,但这些微生物是天生有智慧和意志的精灵。它一旦潜入人体,人就会马上中邪,变成疯子。可是从来,从来没有人像这些染上病菌的人那样,自认为头脑聪明而且坚信真理。从来没有这样坚信自己的决定、自己的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信念和信仰。一个个村庄、一座座城市、一个个民族都染上了瘟疫,都发疯了。大家都惊恐不安,互不理解。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一人掌握着真理,看见别人便感到难过,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异常绝望。他们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他们不知道,谁有罪,谁无辜。人们怀着一种非常荒谬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调集大批军队,准备进攻对方,但是军队在行进中便自相残杀起来,队伍陷于混乱,士兵们扭在一起,互相砍杀,互相乱咬。所有城市里从早到晚敲着警钟,召集全城的人,但任何人都不知道,是谁在召集他们,召集他们来干什么,人心惶恐不安。人们日常的活计都停顿了,因为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意见,提出自己的改良计划,而意见却无法统一;农业荒废了。人们聚集在一个地方,商量采取一个共同的行动,发誓患难与共,永不分离——可是他们立刻便把自己的意见推翻,干起截然相反的事情来。彼此开始谴责对方, 互相殴打、厮杀。到处都发生火灾和饥荒。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都处于毁灭的边缘。瘟疫流行起来,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广。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能够获救,这是一些纯洁的卓越人物,他们的使命是繁殖新人种,开创新生活,复兴和净化大地。但是谁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些人,谁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言论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