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说家不乏好口才,但是,这种口才无论多么招人羡慕,毕竟不能持久,雄踞其上,或隐在其后的,往往是那崇高的文字,就像浮云的背后是那繁星闪烁的苍穹。星星挂满了天空,有能力的人可以前去辨别。天文学家不停地在研究它们,观察它们。它们跟我们的日常谈吐不同,没有蒸汽般的呼吸。讲台上所谓的口才,往往是书房里的修辞学。演说家凭着一时的灵感,对前来听他的人口若悬河;而作家讲究的是更加平静的生活,激起演说家灵感的人与事,却只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作家的演说对象是人类的智力和心灵,是任何时代都能理解他的人。
难怪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年):马其顿国王,先后征服希腊,波斯和印度,建立亚历山大帝国。)远征时,还要随身在宝盒内带一本《伊利亚特》。文字是最珍贵的纪念品。跟其他艺术品相比,它使我们备感亲切,也更具普遍意义。这是最贴近生活的艺术品,可以译成各种文字,人的双唇不仅可以去读,还可以去呼吸;这不仅可以表现在油画布或大理石上,还可以雕刻在生活的气息中,呼之欲出。一个古人的思想象征,成了一个现代人的口头禅。两千个盛夏给纪念碑似的希腊文学,就像给希腊的大理石一样,传下了黄金一般更加成熟的秋色,因为它们将自身的宁静和神圣的气氛传到了所有的大地上,使它们不受时间的侵蚀。书乃世界珍宝,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都可继承。最古老最优秀的书籍,自然而然地立在每个家庭的书架上。它们不必为自己申辩,然而,一旦它们启发并支持了读者,那么常识告诉读者,没有书籍是不行的。无论哪个社会,书的作者都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不可抵抗的贵族,他们对人类的影响远胜于国王和皇帝。一个目不识丁,或许还目空一切的商人,靠自己的刻苦经营和辛勤努力,获得了梦寐以求的闲暇和独立,从而跻身于富裕和时髦社会之中,到了这时,他最终必然还要转向那些更加高级,却又高不可攀的知识界和才赋社会中,此时此刻,他只会感到自身修养的不足,感到一切财富给他带来的只是虚荣和匮乏,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还有头脑,他煞费苦心,想为自己的孩子争取一份知识修养,他深深地感到,他缺乏的就是这些;由此一来,他成了一个家族的始祖。
那些没有学会阅读原文古典名著的人,其人类历史知识一定残缺不全;令人诧异的是,这些古典名著并没有现代语言译本,除非我们的文明本身可以视作这样一个译本。荷马的作品从来没有用英语印过,埃斯库罗斯也没有,甚至维吉尔也没有,他们的作品写得优雅、严肃,几乎美若晨曦;尽管后期的作家不乏才气,但跟古代作家那种精美优雅,矢志终身的英雄般文学劳动相比,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从未读过它们的人,嘴里谈论的只是忘却它们。一旦我们获得了这种学问和天赋,使我们能够研究它们,欣赏它们,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把它们忘掉。如果我们称之为古典遗产,还有更加古老,但却鲜为人知的各国经典越积越多,如果梵蒂冈教廷里堆满了《吠陀经》、《阿维斯陀古经》(古代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经书。)和《圣经》,堆满了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如果未来的世纪继续将其纪念品陈列在世界广场之前,那么这个时代一定是异常丰富。有了这样一堆作品,我们就有希望到达天峰(喻指《圣经》中的巴别塔故事。见《圣经.创世记》:11: 1-9。)。
伟大诗人的作品,人类还从未读懂呢,因为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读懂它们。人类阅读这些作品,就像众人观察星星一样,顶多从星象学的角度去浏览一番,而不是从天文学的角度去加以研究。大多数人学习读书只是为了些微不足道的方便,就像学计算只是为了记账,好在做生意时不至于被骗。至于读书是一项崇高的智力运动,他们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然而从高级的意义上来说,这才叫阅读,这种阅读不是诱人的奢侈品,读后不会使我们高贵的感官昏昏欲睡,相反,我们应该踮起脚尖,将我们最敏捷最清醒的时光奉献给阅读。
我认为,一旦掌握了文字,我们就应阅读最好的文学作品,而不是永远重复a,b,abs,或单音词,就像四五年级的小学生,成日坐在最低年级的教室里。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只要能够阅读,或听别人阅读,那就心满意足了,或许他们还深信,只要有一本《圣经》中的智慧就够了,余生就可以读一些轻松的读物,从而荒废天赋,使生活变得单调。在我们的流通图书馆里,有一部多卷本作品,名叫《小读物》,我想这是指我没有去过的一个同名小镇。有些人就像鸬鹚和鸵鸟,大肉大菜吃完之后,还能消化所有这一切,因为他们不忍浪费。如果别人是提供食物的机器,那么他们就是阅读的机器。他们阅读了九千个有关西布伦和赛福罗妮的故事,他们如何空前地相爱,可是他们之间真正的爱情并非一帆风顺,——无论如何,他们是如何相爱,跌倒,爬起来,再相爱!某个不幸的可怜虫如何爬到了教堂的尖顶,但愿他从未爬到钟楼的楼顶;既然他已经毫无必要地登上了尖顶,那么欢快的小说家就会摇响钟铃,让全世界的人都跑来听,噢,天哪!他怎么又下来啦!全球的小说王国里真是不乏这类一心向上的英雄,我想他们还不如将这些人全都变成风标人儿,就像从前将英雄放在星座里一样,让他们不停地旋转,直到生锈不转为止,省得他们下来胡闹,作弄老实人。下一次,小说家敲钟的时候,就是礼拜堂烧掉了,我也不为所动。“《踮脚单足跳》,一部中世纪传奇,由著名作家铁特尔.托尔.谭所著,按月连载;购者如潮;欲购从速。”读着这一切,他们的眼睛睁得像盘子似的,好奇心陡起,像原始人一样,一个胃不知疲倦,甚至连胃的皱褶都不需磨平,就像一个4岁小男孩,坐在凳子上,手捧两美分一本烫金封面的《灰姑娘》,——我看到,他们在发音上、音调上、重音上,都没什么进展,也没在接受道德教育或道德传授上学到更多的技艺。结果是:视力模糊,生命循环停滞,一切智力官能崩溃,像蜕了皮似的脱落。差不多每个烤箱每天都在烘烤着这种姜汁面包,而且烤得比全麦面包或黑麦加玉米粉面包更起劲,市场销路也更好。